五日后,书阁中。
我这些天已把六师妹写的所有完结本子看完,正追读一风格迥异的连载新本。里头本大师兄是究极犯上大奸臣,桓九是凶恶阴险少年皇子。两个坏种搁一处图谋帝位,每日在床头榻畔一边亲昵忙碌、一边商讨如何打压乃至谋害其他皇子。正写到二人趁皇帝病重矫诏夺太子位,山雨欲来风满楼,下面就没有了。
这本读得我直皱眉头,我怎么都不觉得桓九能阴险起来。但六师妹照旧将我写作上位,令我阅来十分满足,我便也不计较这小小的人设不符问题。
但桓九,就没有我这般快活了。
三日前,游焕深深肯定了如今桓九处理事务的能力,而后将殿主手令往他手中一扔,让桓九代管公务,自己上殿主竹舍去,整整三日没了人影,不曾下来。
因此,现今整个书阁,尤其这处书房,都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。桓九往他哥原位置上一座,笔一拿,而后每一位送折子进来、或来商讨事务的璇玑殿弟子,都能感受到他散发的浓重怨气,个个抖若筛糠。
追读完六师妹的本子后,我觉着该安抚一下他,便过去主动搂一搂,摸一摸脸,啄一啄唇角:“殿主与魔尊大人定有要务,多半不会是你想的那样,莫过于担忧。”
桓九从来都赤得发亮的眸,这回鲜有地无比深沉,幽怨得完全失去高光:“乐、扶、苏,我想的那样,我想的哪样?多半是什么意思,意思是远之你也觉得有一定可能是那样??”
我忍不住看别处道:“多半就是,就普遍理性而言,一般来说,以殿主性情,应该可能,大概率……还是不会……且魔尊大人此世这个年纪,大约还支持不了三日……”我在讲什么。
我这通劝,桓九脸色丝毫未好,是以我迅速改口:“放宽心,万一不是魔尊大人费这劲呢?”
桓九手中的笔,立刻崩断掉。
我也感觉有些不太确定了:“……此处忙完,我们去竹舍问问吧。来,我帮着一起批,能快点。”
下午,桓九抓着我火急冲到主峰数百级石阶下。
不过此处竟已来了好几个同样焦急之人:璇玑殿长老、几个高阶弟子,以及非常紧张又激动抱着个本子的六师妹。他们均仰望上方,却无人敢踏上去,正围作一圈互相交流,推测情况。
高阶弟子问:“此话当真?”
六师妹连连摇手:“这也只是很小一部分弟子的猜测……”
长老道:“此事恐怕涉及殿主声誉,我们在此妄加揣摩,已是不该。你是内门弟子,殿主曾指导过你数次修行,不如你上去问问吧。”
高阶弟子指自己:“啊?我?”
桓九听着,大步向前:“本君上去。”
六师妹看过来,看看我,看看他,紧张且不太理解:“怎么你们圣教也要管这事吗?会不会不太好……”
我无奈。六师妹,你这话直接把你大师兄我算在圣教,是否更不太好。
所以我问:“六师妹,你为何在此?你也很关心殿主声誉吗?”
六师妹结巴:“对对……对呀大师兄。我,我代表友谊门派弟子在非常努力关心殿主。”然后手里本子搂紧。
我扶了扶额角:“时间线不要写现在,写十年后。”
六师妹耸肩:“啊好的,嗯好的。”
我这边把六师妹的莫名热情按住,那边桓九身周恐怖气息四散:“你们几个不敢就在这等着,本君上去瞧瞧乐扶苏作为师尊在对自己的真传弟子做什么。本君要踹的门,他不敢不开。”
奇也怪哉,现今桓九分明只是凡躯,仙门修士对他的畏惧半点没少。他如此一说,众人均退开两步,作揖称是,劳烦圣教教主了,另外若真看见什么还请教主顾及殿主声誉,暂莫外传。
他们不说还好,一说桓九面如黑炭,手指捏拳,指节作响。还顾及声誉,我估计他若真看见了什么,圣教怕要跟璇玑殿开战了。
载着桓九飞上去路上,我便在一直盘算此事。圣教和璇玑殿开战,我这个和亲公主,该如何站队。最终没有盘算出来,我已载着桓九在竹舍前落地,桓九跳下剑,上去就是一脚踹门。
他没踹开,小小木门,画有法印,纹丝不动。倒是他自己似乎脚踢疼了,收回后在微微挪动调整,一眨眼眸中也现了亮色。
我给他顺一顺背,再很有涵养地近前轻敲:“殿主?”
桓九负手狠声道:“乐扶苏,你放我哥出来!我哥这一世才十二岁,你好歹也是一方仙修大能,不能对他做那种……事情,你们怎么做都不行!你再不放人,本君就一直赖在这哭,本君不走了!”
真是好可怕的威胁,他约是头一回威胁人这么憋屈。说罢,我就见他再度泪花盈眶,马上要开始。
幸而竹舍内回得快,先传来一声感叹,接着是乐扶苏无奈的声音:“桓小教主,你……我都不知该说什么。”
然后,是游焕爽朗的笑:“哈哈,我的小师叔又要哭了,有趣。快哭快哭,哭给我瞧瞧……咳咳。”他声音中气不足,笑到最后竟没耐住剧烈咳嗽,仿佛有些不对。
竹舍上法印开了,我站得最近,推开了门,先朝里面作揖再进。而桓九如一道红影唰地突进来,四下一看,直直扑向竹榻:“哥!”
我瞧过去,不得了。
游焕面容苍白,气若游丝,即便身上正用着温养法阵也提不起神。他腰腹间绑了厚实绷带,像是这里受了什么伤。
桓九一见,当即火气爆炸:“哥,你这是怎么回事?乐扶苏对你做了什么??难道他真的……”
游焕牵起丝笑:“别怪他,他无错。是我自己愿意,才搞成这样。”
自己愿意,也不该伤在腰腹。我看出有内情,桓九又急得快不会说话了,我便替他向乐扶苏问:“殿主,您多日未下山,弟子们很关心您与魔尊大人状况,我这才和桓九上来看看。魔尊大人这是?”
乐扶苏瞧着那边,眉心紧凝,十分不忍:“我三日前完全性的人造灵根研究初成,理论上可助废灵根的人在丹田处形成可修炼灵根。但,这只是理论,需要人实践。桓幽他,要求成为我实践的第一个人。”
他说话鲜有这般局促,手指都在发抖:“沈师侄,桓小教主,因是第一次实践,我为他注入人造灵根基液的过程中,施法多有错漏,出了许多意外才搞成这般。最后虽成功了,但造成许多内伤,需要留在文身边将养许多时日。”
桓九回头瞠目:“所以这三日,你在我哥身上做实验?”
乐扶苏头几乎垂到尘埃里:“桓小教主,是我法术不精,我的错。我一定会负责将他伤养好。”
游焕抬手,抓住桓九胳膊,将他拽向自己,轻声道:“别怪他。是我主动要求的,还让扶苏先瞒着。最后我不过受了些伤而已,但你看人造灵根成功了么。扶苏再完善一下此次发现的缺陷,便可给你用了,小九。”
说到这,他向乐扶苏望了一眼,二人对视,相视颔首。
原这三日,是在忙这个,想着不让桓九担心,他们才没漏出半点消息。
我想若我跟桓九不闯上来,游焕定会稍稍养好后才下山找我们说此事,这样,桓九就完全不会晓得,他哥先做了人造灵根的实验者,为他试了错。
桓九呆怔片刻,也恍然道:“等等,哥,你……你意思是,你是为了先完善人造灵根的研究,为了我才先做这实验的?”
游焕抚了抚桓九鬓边碎发,微微一笑:“小九长大了,已能站在圣教所有人前方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保护他们。小九这么懂事,身为兄长,我该站在你的更前面。”
桓九方才便盈着满眼泪水,才将将暂且忍下,此时又全数夺眶而出,溢得红色眼瞳形状都不清了:“哥,我、我……”
“不哭不哭,你再哭,我可又要笑你了。”游焕揩了两下他眼睛,转头示意向我,“我又不是要死。你若真要哭,就去对着沈公子哭,别对着我。你这招对他才有效。”
我在旁侧看着,正深感兄弟情深何其动人肺腑、并一同沉浸入此种美好与温馨中,骤然如斯被提及,趔趄一下,拱手,觉着脸烫得慌:“……魔尊大人。”
游焕推了把桓九:“快去。”仿佛生怕把我晾旁边太久,自家弟弟损失了什么。
于是桓九就把泪水涔涔的眼睛照样顶到我面前来:“远之……啊对,远之,哥哥说我马上就可以重启修炼,我、我、我好像不会十几年就死掉了。”
他像是直至此刻才意识到这件事,两边水珠子哗啦啦地落:“远之,前段时间我没敢说,我怕你伤心,其实我,我特别害怕自己只剩十几年阳寿,每过一天,睁眼的时候,我就在想,我今生能陪伴远之的日子又少一天。但我也说了,即便如此,我都绝不后悔掉下来,我只是害怕,怕远之到时随我一起转世,下一世没能得到天灵根,我就又害了远之的仙途,远之会非常、非常难过……还有……”
我不想听他说了。我们之间,早已没有必要讲这些。
因此我向前托住他后脑,再覆住了他嘴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