轩明依旧看着空空如也的怀抱,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。
怀中只有一把泣心剑,变回了洁白色,圣洁美丽,没有沾上一丝一毫的血迹。她的所有印迹,随着她如梦一般的消失,也一起消逝了。
这样的洁白色,竟好像她的衣袂,剑上的光泽,恍惚中让他又看到了那双熟悉已极的明丽眼眸。
或许,是自己也变作了无知无觉的梦魂,像她一样,不知道情为何物、爱为何物,恨又为何物。
幸存的太华弟子闯了过来,有人想对他说话,却被桓檀和谢远之示以眼色,暗示退回去。活着的人们都离开了,殿门也被关上。
随着殿门伴着冗长的吱声关闭,他早已被抽离了所有力气的手终于颓然落下,泣心剑也落在地上,回音荡开。
阳光洒在他身上,并不炎热,却灼得他喉头滚烫,几乎无法呼吸。
心里也不痛了,蓦地变得空起来,空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,还是已经和她一起随风而散,亦或是整个六界都消散了。
刚才还无比沉重的意识突然变得清晰,看着自己潺潺流血的右臂,他竟然毫无知觉。
他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魂识颠倒、五感全无,这个身体、这个魂魄,好像都不属于自己。
散去的萤光,有一星悠悠从空中落下,落在他手中。那萤光凉凉的,如冰如霜。
“我且问你,若哪想起了以前的事、记起了过去的人,你的立场须与我相悖时,你还会这样言语于我么?”
“前尘往事既然无可追寻,那便不要拘泥。我这一生,上半辈子不知所处,那便珍惜下半辈子和现在的人。你要重建朝歌,我陪你;你要复国建邦,我陪你;你若罪孽深重,杀尽天下人,做尽极恶事,我也……陪你。”
“谁知道你现在的话,能否一直不变?我要去拿纸笔,让你写下,你便不会耍赖了。”
她的笑颜,正如这把泣心剑,将他的心脉狠狠洞穿,视野猛然被血色覆盖——
“噗——”
一口鲜血,直接从喉咙甚至五脏六腑的最深处喷出,溅满了泣心剑!
洁白的泣心剑变得斑驳骇人,却又隐隐有魔气再度环绕。
泣心剑,泣尽血泪,心痛如无。
不知从哪飘来一首悠扬的歌,也不知这歌是幻觉还是真实的,在他周围缭绕盘旋。像春日里的风,夏日里的水,秋日里的叶,冬日里的雪,传到他的内心深处。
一曲幻真幻假的凤灵长离,残忍地告诉他,长离长离,杳杳灵凤,永不思归,永不复回。
他终于惨笑,再也遏制不住泪水,黯然而下。
寒雪离离,逝如飞花。
未许归期,白华刹那。
孤鸿远矣,代谁还家。
明月何夕,照我天涯。
……
太华观。
“他自尽了?!”
前去增城的太华弟子刚刚回来,溯沚还在厢房里绣鲛绡,便无意中在一位路过房门的女弟子口中听到这样的事,惊得她从榻上坐起,破门而出便是抓住那女弟子直接询问。
女弟子颇为感伤地点了点头:“是……无念长老确实想要自尽,我们发现不对的时候,他已经用泣心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。”见溯沚惊惶的神色,她松了口气,继续道,“本来我们都以为他死了,可不知为什么,泣心剑出之后,长老他又有了呼吸,只是一直昏迷,直到现在。”
心提到嗓子眼的溯沚总算是歇了下去。
泣心剑……或许,是流玉保护了他吧。
那师姐……
她仿佛已猜到什么,声音开始颤抖:“那师姐……那个妖女她……她呢?”
女弟子傲然:“自然是斩除了啊。无念长老亲自动手,她哪还有生还的可能?”
溯沚脑中瞬时一段嗡响,一片空白。
她哆嗦着却了一步:“谢……谢谢告知。”
女弟子上下扫了她一眼:“你哭什么啊?”
她哭了么?
溯沚低下头,伸手抹了抹脸,原来眼眶不知何时已经,流下的泪水凝结为珠,落在地上,发出轻响。
“我没有哭,就是沙子迷了眼,没事……”她赶紧擦了擦,递出一个温暖的微笑。
还是没能转圜。
她知道,师姐是罪有应得,她做了很多坏事,她害了很多人;可又有几人知道师姐曾经如何受苦,有几人知道以前的她是怎样一位娴静柔美的女子?
以前对她最好最好的师姐,现在真的,已经再也回不去了。
“听说无念长老和那妖女以前是师兄妹,还情定终生过的,谁知最后会变成这样;无念长老想要殉情,看来也是个痴情人啊,啧啧,其实长老有点看走眼了,那个妖女哪值得他这么做……”
女弟子不知道喃喃着什么,自顾自地离开了。
后来连续数日,溯沚再也没有见过轩明。外面的人对他称赞不绝,又对他自尽一事大加扼腕,风言风语一点没少,名誉不增反多毁誉,约略就是说他年纪尚轻不知轻重云云。
然而,那个祸害了天下的妖女,竟然在人们的口中消失了一般,极少提起。
死去的人不可能复活,活着的人不愿去回忆死亡。
这些天里,有期一直在她身边,直到上清宫里的轩明醒来,他才被唤了过去。
溯沚坐立不安,生怕轩明还有轻生之举,也害怕他伤到有期,甚至觉得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也会胡思乱想,要不是身怀有孕,身体不便,她恨不得冲到上清宫去将有期抓回来。
她害怕……在她不知道的时候,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他真的就那样……没有了。
有期直到黄昏时分才回来。
他手里捧着一把洁白的剑,圣洁无暇,干干净净,流光浮动。
“这是……?”
“泣心剑。”
溯沚以前没有仔细看过泣心剑,只依稀记得是雪一般的洁白色,现在来端详一番,剑身似乎比上次更苍白,上面的符文忽闪忽灭,颇有灵性。
有期面露愁色:“虽然这把剑很是强大,但毕竟是魔剑,又无法毁去,太华观打算过些时日,风波平静,就将它送往蜀山派锁妖塔镇压,以免再生祸乱。”
“啊?”溯沚惊异不已,指着泣心剑,“这毕竟是冰块脸的剑,他没有异议?”
“他说,这把剑他不要了,任由太华观处置。”有期叹了口气。
“可这是流玉的一番心血,他怎么能……”
怎么能把别人的命这样践踏?那是他最喜爱的小师妹、最喜爱的徒弟。
有期沉默半晌,才道:“他自尽,的确是流玉救了他。远之长老说,这剑上原本有那孩子的一缕残魂,可为了护他性命,魂魄之力消耗太多,不能再逗留下去,不得不前往鬼界投胎转世。如今,这把剑也不过是一把魔剑而已,也消去了剑主封印,无法代表任何东西。”
溯沚连忙追问:“那冰块脸他……他现在没事了吧?”
“没事了,很多人劝他,他应不会再有轻生之意。太华观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,这关系到太华观的名誉。”有期有些惆怅,将泣心剑往前一递,“听夏侯姑娘说,你似乎也要用这把剑?”
想是轩明,一旦放下轻生之意,也不愿日日看着这把剑,就想起这些天他经历的这些沉痛的事。
他和师姐的事情,已经结束了。那接下来呢?
溯沚怔怔地看着面前这把看似平凡却叱咤风云的魔剑,心中蓦地一惊,悲凉到无以复加。
她颤抖着将泣心剑接过。
接下来,她和有期,或许只会有一个人能好好活下去。
逆天阵不能让别人代替,就如同铸泣心剑一样,施阵的人一定要诚心实意,除了她自己,她无法放心别人。
这样的选择,很久以前有期也做过,现在要让她来选了。
将剑放到案桌上,她半抬着头,看到他的眸子漆黑而温润,仿佛从八年前的初见开始就没有变过,他永远都是这般……大骗子的模样。
有期皱皱眉头:“你怎么了?是不是不舒服?快躺——”
下面的话,他无法再说出,一个突如其来的吻,落在他的唇。
在他惊神的刹那,她已环住他的脖子,就势侵入,带着女子特有的柔意和唇舌间此刻才有的炙热。
他也放开一切,捧住她的脸,久久缠绵,由回吻转为攻势。那是完全不符合他性情的嚣张骄狂,缠绵深切,要将她的灵魂都吞噬进去,竭力抢掠着她的气息,好像恋恋不舍的不是她,而是他。
不愿离去,谁都不愿离去。如今好不容易尘埃落定,千年恩怨纠葛终于结束,他们只算是普普通通的一对凡人夫妻,只是想过和凡人一样的生活,为什么还有渡不完的劫?
他们都说要永远一起,这“永远”,到底还有多久?
若只有这一刻可以再珍惜,那又该怎么办……
心中的问题得不到回答,等到最后,他才慢慢将她放开。
他没有忘记理智,她还有身孕,要是继续下去,他不确定自己能耐得住。
“有期……”她急促地喘息着,唇色有些红肿,眼神也有些痴迷。
“要说什么……我们去御风台吧,那里凉快一些。”有期生咽了一口唾沫,紧紧握住她的手,抬腿就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