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尽的话再偷瞥见独立于人群之外的那抹雪色身影后，又默默咽了回去。
“师兄，”谢明远站在谢情身侧，轻轻叹了一声，“虽说试剑大会近在眼前，可师侄这次实在任性，按照门规须罚一月禁闭，师兄可不许替他说情。”
谢情望向毫无动静的幻境出口，“不听话，本就该罚。”
“试剑大会一切事务都需你料理，不必在此处枯等。”
谢明远笑了笑，“那师兄呢？许多事都需要师兄点头，不如随我一起去趟宗门大殿。小辈不听话，自可等人出来再做定夺不迟。”
谢情颔首，转身与他一起离开了后山。
日落之时，谢情终于与师弟商定完所有事宜，起身从宗门大殿离开，却在一只脚踏出殿门时顿住。
顺着他微微垂落的眼睫望过去，殿门外台阶下，黑色身影孑然独立，不知等了多久。
两年光阴与仙门首座而言不过弹指，谢情清冷雪色依旧，单薄素衣遮不住高挑清瘦的身姿与窄窄一截的细腰，与从前并无半分变化。
可对于刚拜入仙门的徒弟而言，却足以从昔日那个不着调的少年迅速成长为身形落拓高大的男人。
“师尊，”季微星哑声唤他，音色比以往低沉许多，骨相硬朗而锋利，前世魔尊凶戾之相初现端倪，只是在望向自已的师尊时仍旧像从前那般弯起双眼，薄唇下虎牙露出一点锋芒。
约莫是刚从幻境离开的缘故，男人衣袍下摆血迹未干，滴落在雪地上晕染成暗红的花。
“你看，我闯过百重幻境，进入剑冢，得到自已的灵剑了，”他伸手，将那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展现在谢情眼前，“师尊，我给它取名叫做青山。”
我见青山多妩媚，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
“你的剑，不必告知我，”谢情道。
即便重来一世许多事都已改变，可有些事却像是上苍注定，无法更改。
比如这把剑，终究还是会被季微星挑中，取名青山。
谢情眸光渐冷，自上而下审视面前的徒弟。
什么乖徒，还是个混账东西。
“师尊，我……”
谢情打断他：“不守门规，去后山禁闭一月。”
“师尊生气了么？”季微星歪了下头，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注视着他，懒洋洋开口，“其实弟子一直很乖，只是试剑大会在即，弟子不愿给师尊丢脸。”
谢情面无表情指尖掐诀，周遭风雪凝聚成银色锁链捆住季微星的脖子。
“师尊？”季微星微怔，抬手，掌心贴住脖子上冻人的锁链，却并未挣扎。
乖徒不能违抗师尊的任何惩罚，所以他只得乖乖受着。
冰霜锁链另一端被谢情拽在手中随手一抛，拖拽着卖弄可怜的徒弟往后山飞去，将其锁在了那处用来禁闭思过的洞穴门口。
丢下两瓶疗伤的药到季微星脚边，谢情头也不回离开。
一月后试剑大会，余出来的一月时间，足以他解决前世即将出现的那一道小裂缝。
不出谢情所料，他提前御剑抵达无念海时，替陆无量送信的青鸟正好从天际盘旋而下，落在他肩头，鸟喙衔着叠好的信笺。
谢情取下信笺，以防万一，他还是展开扫了一眼，确认无误后径直朝裂隙的源头走去。
无念海处于修仙界北域与妖魔二界的边境。
传闻无念海为天河之水，海中有海神镇守，其水可洗净灵魂身体，故而无念海周边百姓与散修皆在家中供奉那海神，甚至身死后尸骨都须沉入无念海。
他们坚信，只有经过无念海洗濯的灵魂来日才可轮回转世。
为免招摇，谢情从储物戒中随意取出一顶帷幕戴在头顶，伪装成路过此地的散修，抬步走进面前的青海镇。
前世那道裂隙会于今夜子时现世，谢情必须提前守在此处，在裂隙出现的瞬间将其解决，方可让前世不慎被裂隙吞进去的百姓这一次安然存活。
否则，他重生一次的意义何在。
前世裂隙的源头便在镇中最中心的祭祀广场上，谢情压了压头上的白色帷幕，穿过熙攘人群。
好在镇中常有路过此地的散修，他这身行头倒也不算突兀。
祭祀广场左侧便是客栈，谢情抬步正要踏入，余光却瞥见一个稚童被父亲抱在怀里，抓着石头往一个雕像上砸去，那父亲不仅不阻止，反而频频夸赞。
“砸的好，快把晦气砸走！”
谢情本不在意旁人的事，偏偏那雕像的背影有几分眼熟，他便多看了一眼。
“……”
稚童的骂声犹在耳侧，谢情走过去，停在雕像面前，隔着半透明的纱帘垂眸打量。
铜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，跪在地上，双手被锁链扣在身前，低着头，面孔早已在风吹日晒的消磨下模糊不清。
人间那些要斩首示众的死刑犯，都是这般引颈就戮的姿态。
能让此地百姓浇筑铜像摆放在此处，该是何等血海深仇。
“这位道长是路过咱们青海镇的吧？”那抱着孩子的壮汉见他停驻在此，又风姿绰约脱俗出尘，周身隐隐有清气环绕，约莫是有些道行的散修，便凑过来，笑道，“道长若是近日气运不顺，不如朝此雕像丢块石头再走，说不定晦气便散了。”
“这可是海神定罪的罪人！”
愚蠢。
谢情不予理会，冷淡转身。
他从不爱多管闲事。
将近子时，镇中万籁俱静，偶尔吹来一阵自北域而来的寒气，将深秋之时落在屋顶的落叶尽数席卷而去。
厢客栈房里，谢情闭眸坐在窗边打坐。
下一个吐息间，窗外寒风呼啸的声音戛然而止，像是被什么吞没掉。
谢情睁开了眼睛。
推开窗朝下望去，只见一道三尺长的裂缝出现在祭祀广场上空，正无声吞噬落叶缓缓变大。
这种裂隙，前世他曾修复过无数次，早已信手拈来。
谢情提剑跃下窗台，接连挥出十二道剑气幻化成锁链，如丝线一般将裂隙缝合上。
就在此时，裂隙恍若有了灵性，仍旧徒劳挣扎，从中吐出出一道被谢情喂进去的沧澜剑气，直直朝谢情面门劈过来。
剑修的剑气，即便是剑修自已也有躲闪不及时，指尖被擦破，一滴血珠滴落，无声滴在了那下方铜像的眉心。
好在后续裂隙仍旧被全然缝合，不曾波及到任何百姓。
谢情自空中落地，乘着夜色转身便要回沧澜山，一只手忽而抓住了他的脚踝。
低头望去，只见铜像的手死死抓住他，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，仰头看着他，模糊的面孔上划过一滴血泪。
“救救我……救救我。”
——“师尊，救救我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