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杨木书桌上毛毡还渗着点点墨,尚未停笔的画就被程宿拿起,他嘴角抽搐着,压声道:“江斐你小子可真是好样的。”
画作之上是江斐眼中的今日盛景,每一处细节尚未精心钻研,只有大致形状,却能凭借他别具一格的画功感知到今日的美不胜收。而在画面中央,空了大致一个人形,没有停留任何一笔,看不出男女,只能看出瘦瘦高高的模样。
“你让我站在船头吹了半晌风,我一度以为你良心发现,要替我作上一幅画,感谢我的付出,未曾想是给你当个剪影。”
程宿拿扇子扇了扇风,翻了个白眼。
“画好说,画好说,比起画作,我这儿有个消息你应当更感兴趣。”
江斐停下了作画的狼毫笔,将其架在笔洗上。
“前两年,你看中的康兴坊几家旺铺不是被人买走了吗,这两天你可以命人去候着了。”
程宿收起扇子,双手撑在桌面,嘴角忽然勾起。
“你是说给事中莫湛?”
话虽如此,他却有几分犹豫 ,并非不信任江斐,而是莫湛的背后,是尚书左丞孙光鉴,豫王李芃的亲姨夫,如今豫王在朝野中如日中天,谁敢吃罪的起。
莫湛那孙子也用权胁迫,提前抢走程家看中的几个旺铺。
“昨日,御史大夫在朝堂之上弹劾孙光鉴渎职收贿,证据已经移交给刑部,圣上龙颜大怒。”
江斐又道。
“可孙光鉴岂是那么容易下马的,豫王母家杨氏的势力也不容小觑,估摸着会将帽子丢到莫湛身上,阿酒找人打听过了,莫湛岳父家已经着手开始变卖家产,提前偷运回老家了。那几块旺铺,可值不少钱。”
程宿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,可其中密辛江斐又是怎么得知的。换句话说,这些消息应当是由江一衡那儿说于他听,江一衡所在的吏部素来独善其身,事关尚书省、御史台、刑部三方,怎么会知道的如此详尽。
“那日下朝,圣上身边的大公公留下了我父亲,给了些提点,说圣上几番密招凌邕入宫用膳叙旧,封赏了许多银两珍宝,也过问凌家儿女亲事。”
凌邕回京也有一个月多,新任青州刺史已经赶赴上任,圣上至今没有下令任命实职,只是空给他一个紫金光禄大夫的虚名。而孙光鉴此事便是一个最好的契机,圣上这是在给吏部,给父亲施压,看他虚定的人员变动,能否符合陛下的心意,也是要看江一衡的态度,看他究竟有没有和皇嗣有所牵扯。
父亲如今难做,凌邕原本是三品刺史,掌握一地实权。如今京城高位全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重臣,绝对动不得,唯有孙光鉴这四品尚书左丞是如今给他最好的位置,虽是降了品级,却进入权力中心。
可孙光鉴之后又是豫王,动了孙光鉴的官位,无异于得罪豫王。
“江斐,你可还没科考呢,按你父亲所说,事不关已高高挂起,朝堂的事你切莫掺和。”程宿忽得严厉了几分。
“恐怕此次,不掺和不行了。”江斐淡淡笑了笑,“不掺和,我这一生可就没了。”
“你要死了?”
江斐又将压尺丢了出去。
“开玩笑开玩笑,江大公子如今越来越暴躁了……”程宿骂了一嘴,“不过暴躁点也好,像个活人了。”
二人虽不言明,却也知道,若凌邕坐上尚书左丞,那他与凌倾云的婚事即将成为板上钉钉的事。
母亲一直极力促成他与凌倾云,父亲却一直笑笑糊弄,没有首肯,也没有拒绝。
可前几日,父亲的态度似乎是动摇了。
那夜不止自已没回江府,就连父亲也在丑时收到一封信,于是起身,乘车前往了一处地方——
成家。
彼时成府堂内三方对峙,上方两把太师椅上除却父亲,还有凌邕。
虽未上呈奏章,凌邕不日成为尚书左丞却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实,以他的年龄,待尚书左仆射告老还乡,他便会顶上,成为名副其实的半个宰相。
凌邕上来便一口咬死成鹤仪伤了江绥绥与凌倾云一人一条腿,问成父要个说法,隐隐透露着杀心。
成父查明恳请真相,但是真相真的重要吗。
对江斐而言至关重要,可对江一衡而言,截然相反。
一边是未来位极人臣,一边是自已的得力部下,是选择凌家还是成家,江一衡比谁都清楚,默认了凌邕所说的“事实”。
“既然是伤了腿,便拿腿来赔吧。”
主意是江一衡出的,却也是唯一能留下性命的法子。
凌邕命成父自已做抉择,是选择成鹤明的官位还是成鹤仪的两条腿。
成父不假思索选择了前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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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原先以为凌邕算是正人君子,只是不会管理后院,却未曾想是上梁不正下梁歪。原先江家在上,有选择的权利,如今眼看他要越了过去,用嫁女儿和成家血案两件事拿捏我父亲,我岂能坐视不管……”
就像清洗狼毫笔上的墨,一开始放入清水中,只有一滴墨点,并不会迅速化开,而是渐渐的,渐渐的,晕染至清水的每一寸,直至尽数乌黑。
届时,连酣睡都是奢侈。
程宿虽然吊儿郎当,却也实打实心疼江斐,他程家虽然也是一滩污泥浊水,可最艰难不过是以后分死老头子的遗产,跟几房扯扯头花骂个架。
而江斐这点年龄,却要担忧如此繁琐的朝堂之事。
什么世家贵族,还不如商贾人家来的轻松,没权但有钱。
眼看程家的游坊缓缓驶入晴昼居下的河道,耳边满是丝竹管弦之声,热闹非凡。
“圣旨未下,何苦让这些没有定数的事情来烦扰自已……起码今天,七夕佳节,陪在你身侧是好哥哥我嘛……”
程宿不着边际的话尚未说完,却见岸上有人纵身一跃,径直跳入甲板,摇摇晃晃身形不稳。还未看清其长相,程宿下意识伸手扶着她的手腕,穿着打扮到像个丫鬟,可没有半点茧子,肌肤也极为娇嫩。
“多谢。来,苏娅手给我……”
来人庆幸地松了口气,回头伸手又从岸上接过一人。
“郡……郡主?”
程宿听到魂牵梦萦的声音,心跳瞬间加快,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。
而这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回头,又是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脸。
“原来是你啊,陈公子……还有江大公子,许久未见。”
程宿垂眸笑笑。
“我姓程,禾木旁的程……”
“抱歉抱歉。”晟敏郡主讪讪道,“不过比起这个,船速还能再慢一点吗,还有一个人殿后,马上就到。”
只是尚未命人去命令舵手减速,却听见岸上飞奔的脚步声从转角而来,一群家丁抄起长棍正追逐着一人——
燕燃月提起盛放海棠般的裙摆,正不断朝游舫的方向而来,一边避开与人相撞,一边不时回头,确认距离。
眼看路到达尽头,在前方是宽阔的静影湖,晟敏郡主所在的游舫即将驶出晴昼阁的河道。
燕燃月无措间听见一个熟悉清朗的声音正扯着嗓子极力呼唤着自已:
“阿月,别害怕,放心跳,有我在,我接得住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