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跑。”
胡人女子冲着四周所有人喊了一声,流民乞儿们像是早有预料一般,纷纷朝各自的方向有序四散。
胡人女子翻身上了驴车,却又转头道:“官府的人来了,上车,我载你们到安全的地方。”
官府,二人倒是不怕,但江斐却应和着,拉着燕燃月跳上驴车。
烤炉蒸得汗水涟涟,燕燃月伸手拂去额角汗珠,又试着将烤炉挪远些,烤炉的下方露出一角皱巴巴的纸,抽身出来。
上面依稀画着个女子的长相,但作画者笔力尚且不够,人形是有,五官太过扭曲。
“你是在找她吗?”燕燃月小声问道。
女子一边熟练驾车,一边回头冷视着她,用胡语问道:“你听得懂?”
燕燃月点点头,又用手指比划着一点点。
转弯来到一个小巷中,胡人女子这才放缓驴车的速度,单手架着,回头仔细打量着她,这才发现她同其他中原人的长相有所差别。
像他们北狄儿女,却又柔美许多。
她又恢复中原话:
“你父亲是北狄人?”
女儿像父亲的多,她的推断有所依据。
“也不算,我阿爹也是崇国子民,真要算起来,大概很多代以前,我们家许多代先祖都与北狄女子成了婚!”
“既然有我们天神的血脉,就算是自已人,画中的女子你可见过?”
驴车颠簸中,她异常认真。
燕燃月颇为无奈道:“你这幅画,我实在认不出……”
女人皱眉:“我知道我不擅长画画,但特征我全标上了,眼下有颗痣,鼻尖有斑……”
沉默已久的江斐突然开了口:“我可以替你重新画一幅。”
燕燃月想起他在淡客书斋时寥寥几笔便能使画有型,忙推荐道:“是的是的,这位公子倒是绘得一手好丹青。”
胡人女子对燕燃月道:“我信你,但我不相信他。”
“为何?”
“中原的白面书生,最是心眼多。”
江斐并未展露旁的表情,只是单单回应:“若没有我这白面书生,单凭这幅画指不定要找到何年何月去。”
“看路!”
经他提醒,胡人女子立刻起身,拼尽全力朝反方向拽紧缰绳,让驴车从死胡同里逃脱走回正道。
驴车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巨幅颠簸,江斐一手扶着车身稳住身形,另一手径直将对面燕燃月手臂握住,提到自已身侧,紧急关头为了护住她,手臂不可避免地围在她腰身。
车身擦着民居巷的墙而过,留下几道凹痕,有惊无险。
当他反应过来时,立刻抽手,触碰之地一片滚烫。
但心大的燕燃月,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异常。
到了宽敞的地方后,胡人女子刹住驴车,问道:“白面书生,你真的能画?”
江斐郑重点头。
胡人女子双手抱胸,抿唇思考后,说道:“今晚我还有些事儿,明再来浣衣巷一趟。放心,不会白让你画的,我给钱。”
江斐又道:“若明日我来,你却不在呢?”
“天神在上,我洛根塔娜绝不违背誓言。”胡人女子虔诚朝天仰望,以北狄的方式起誓,“那你呢?”
江斐道:“中原有句古话叫做‘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’。”
“中原人的话弯弯绕绕的,听不懂,信你一回。”
洛根塔娜牵着小驴车消失在浣衣巷内遮天蔽日的晾晒布匹中,嘴里哼唱着北狄的歌谣,歌曲调子欢快,却难掩思念愁绪。
“江大公子,你今日有点不同。”燕燃月小声说道。
江斐将眼神错开,镇住语气道:“哪里不同。”
“以前的江大公子,一定不会说‘替人重新画一幅’这样的话。”燕燃月弯了弯眼,笃定地笑道。
江斐:“……”
燕燃月朝着大道走去,傍晚的万丈霞光迎她而来,她见拉长的倒影没有另一条相伴,于是在余晖中转身,胸前的长发也悠悠甩在身后。
江斐的白衣渲染着夕阳的暖橙色,原本白玉般清冷的面庞也笼罩一层朦胧,拒人千里之外的分明棱角也因为这份旖旎不清的光晕而柔和。
不知道从何时起,她初见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仙人江斐,萦绕了几分人间烟火,不再高高在上,没有情绪地睥睨凡人,不再玩弄人于股掌缝隙,而是触手可及,她随时可以瞧见他。
“天色不早了,该走了,江大公子。”
“好。”
——
夜半三更,忠毅侯府。
燕朝风尘仆仆归来,尚未来得及洗漱便赶往灯火通明的书房,燕羲楼早早候在里头。
“又是一起,好不容易消停了两个月,那伙人又出动了。”燕朝按着自已太阳穴骂了一句,“不过这次有点眉目了,今天黄长史与他们交手的时候,看见其中一人发丝蜷曲。”
那伙人熟知京城地形,常会走一些非同寻常的道路,什么屋檐、狗洞,甚至连百姓家的地窖都算计在他们的逃跑路线中。
这伙人出动时都带着破旧斗篷,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,今日黄长史亲自带队,终于是在他们动手前把那名婆子救下,并且成功挑开其中一人斗篷的一角。
“今天他们的目标很奇怪,以往都是青壮年男子,今天却是个瘦弱老妇。”
这便让他们的搜查再一次陷入瓶颈。
原先那些男子或是烟花柳巷的熟客,或是赌坊的常客,偶尔也会有些打架斗殴之事,彼此间就这么点联系。
但一个瘦弱老妇,不赌不嫖,更是手无缚鸡之力,怎么也能成为那伙贼子的目标。
“阿爹,那老妇是做什么的,可有得罪过什么人?”燕羲楼照例询问道。
“现在说是在大户人家家里当采买婆子,送她回去时问了旁人,都说她面相凶,人却老实巴交,从来都是踏实干活,一点油水不敢克扣。”燕朝又道。
“阿爹不觉得奇怪吗,过了宵禁时候出门。”
“盘问的时候问了,她说有手疼的老毛病,睡觉难熬,于是去找认识的大夫,大夫那边也都对上了说辞。”
燕朝也曾有此疑虑。
无论如何,今日黄长史出手都算有收获,只是今日打草惊蛇,蛇若下次出动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。
与其守株待兔,不如主动出击。
燕羲楼沉声道:“阿爹,先加强巡逻几日,再慢慢松懈下来,这兔子我替你去抓。”
“你?”
燕朝有些意外,儿子个头早已越过自已,可终究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。
“如今人心惶惶,敌在明我在暗,不用些特殊法子恐怕不行了。”
燕羲楼认真地恳求,然后伸出一只手。
“你要做什么?”
“我要去六博馆,阿爹。”
燕羲楼一本正经大声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