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首页
求书
关灯 护眼
加入书架

卷七之住住

长安的谷氏家族,是当地的大族。家族里的子弟大多习武,在文学方面却没什么成就。所以,擅长骑马奔驰、舞剑弄刀的人不少,而能舞文弄墨的,却是寥寥无几。

有一天,春雪刚刚停,天气放晴,谷氏家族的人相约到城北的山中打猎。全族的人都去了,老老少少聚集在一起。大家比赛骑射,追逐飞禽走兽,一个个意气风发,十分得意。
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他们猎获的野鸡和野兔数以百计。大家玩累了,便想着回家,于是纷纷调转马头。有个叫维藩的少年,刚刚成年,也擅长骑马射箭,族里的兄长们都很喜爱他,这次打猎也带上了他。此时,众人和马匹熙熙攘攘,维藩竟和大家走散,落在了后面。

维藩一向胆大豪爽,也没什么戒心。他骑着一匹小黑马,牵着一条细犬,在平原的枯草间缓缓前行。新月刚刚升起,寒雾弥漫在四野。他正寻觅着回去的路,忽然有两只小狐狸惊慌地从路边窜过。维藩心中一喜,立刻放开猎犬去追,自已也策马紧跟其后。

狐狸跑得极快,猎犬和马匹都追不上。没过多久,黑暗中维藩连猎犬也弄丢了,狐狸更是不知去向,他心里懊悔不已。于是,他放缓马速,慢慢前行,却已经辨不清身处何地。大约又走了几里路,马也疲惫不堪,他打算找个地方借宿,等天亮再走。

突然,他看到树影参差不齐,灯光忽明忽暗,便急忙驱马赶了过去。到了近前,只见一座豪宅,规模如同王侯之家,高大的围墙环绕着房屋,栋宇相连,直入云霄。他之前看到的闪烁光亮,是墙角守夜人手中的火把,用来防备强盗的。

守夜人听到人声,立刻大声喝问。维藩下马,说明自已迷路了,希望能借住一晚。众人用火把照了照他,笑着说:“你这小公子年纪轻轻,深夜独自赶路,难道不怕虎狼吗?我们这就去禀报主人。” 于是,他们让维藩在茅舍里等候,一人飞奔着进去通报。

不一会儿,那人回来了,说:“主人已经起身,要接见你!” 维藩拴好马,跟着他走去。走了没几步,就看到高大的门敞开着,红烛辉煌,宅第十分幽深。巡逻的人带着他去拜见主人,一路上经过了三四个看门人,他们都穿着鲜艳的衣服,戴着漂亮的帽子,模样就像古代的老仆。这些人稍微询问了几句,就领着他进去。

他们穿过两重门,每处都有守卫,看到维藩,都笑着说:“迷路的孩子来了?主人已经等你很久了!” 维藩心里很是惊讶。进门后往西走,来到一处院子,这里精致整洁,像是待客的地方。还没走到屋檐下,主人就早早掀开帘子走了出来。主人大约五十多岁,头戴高冠,身着华服,身后跟着几个人。

主人走下台阶就说:“住住她们只是偶尔玩耍,你为何逼得这么紧?” 接着又笑着说:“幸好你年纪小,还能原谅。” 维藩不明白他在说什么,心中一片茫然,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。主人又笑着说:“小孩子懂什么呢?倒是我有些怪罪了!” 说完,便请维藩进屋。

屋内图书琳琅满目,各种彝鼎古玩陈列其中,奢华得难以形容。主人请他坐下,稍微问了问他的家乡住处,便立刻恭敬地说:“原来是我们家乡的世家大族。离得这么近,我却一直没能前去拜访,不过我早已仰慕已久了!” 说完,他急忙让人把住住叫来。

使者往返了好几次,才听到玉佩清脆的声响。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子,眉头微蹙,面容娇美,头发随意披着,妆容慵懒,从帘子外面走了进来。她一眼瞥见维藩,神色顿时不同,一副又羞又怯、不敢向前的样子。

主人笑着对她说:“这也是有前世的缘分,孩子你别太害怕。” 女子刚走到主人身边,就低下头,垂下衣袖,静静地站着,一言不发。维藩偷偷看她,只见她姿态如流动的珍珠般美妙,神情像秋水般澄澈,即便自已年纪尚小,也不禁心动。

只听女子小声对父亲说:“他刚才那么凶猛地追赶我,我的心都快吓碎了。为什么还要引狼入室?” 主人瞪了她一眼,缓缓说道:“小孩子家,竟如此口不择言!” 女子便不敢再说话。

主人指着女子,对维藩说:“我有三个女儿,两个都已经嫁人,这个小女儿和你年纪相仿,我想与你结为亲家,不知你是否愿意?” 维藩见女子如此可爱,心里十分喜欢,而且他并不知道这家人是狐仙,便红着脸起身道谢。

女子听到父亲的话,羞红了脸,偷偷看了维藩一眼,似乎也对这门亲事很满意。两人的心意在无形中渐渐相通。

过了一会儿,主人起身说:“你骑马奔波太劳累了,先好好休息,明天早上我们再商议婚事。” 说完便离开了。随从们也早早走出房门,只有女子脚步稍慢,落在了最后。

快要走到帘子边时,维藩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欢,便开玩笑地拉住她的衣角,想把她留下。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,轻声笑着说:“荼蘼刺还没长出来,就学会抓人裙带了?” 说着,便用纤细的手挣脱了他的拉扯。两人肌肤轻轻触碰,维藩只觉那触感滑腻无比,心中的喜爱愈发强烈,便直接上前去拥抱她。

女子惊慌失措,正要出声呼喊,主人却突然又进来了。维藩尴尬极了,连忙松开手。主人呵斥女子说:“还不快走,又要让我来找你,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磨蹭?” 说完,便和女子一起离开了。

维藩满心失望,精神也变得十分疲惫。床头放着被褥和枕头,他便躺在榻上睡了,一直到天亮都没醒来。

主人过来把他叫醒,稍微慰问了几句,便拿出一个碧玉环,对他说:“这是住住平时戴的,你拿着它作为信物。明年春天,选个良辰吉日,就可以来这里迎亲了。” 说完,便让他回去,还说:“我怕你的家人挂念,你还是早点回去吧,来不及留你吃早饭了。” 于是,主人把他送到门外,让人把马还给他,还派人给他指路,之后才返回。

维藩踏上归途,直到中午才抵达县城门口。家人早已焦急地四处寻找他,看到他回来,都松了一口气。家人问他昨晚在哪里留宿,他便把事情的经过如实说了。

他的堂兄维垣,略微读过些书,听后大惊失色,说:“这肯定是狐仙。幸好你年纪小,他们没伤害你,这就已经很不错了,还能奢望什么呢?” 于是,大家都不再提及此事,维垣还为维藩和一户豪门商议婚事,想让他断了对狐女的念想。

只有维藩始终念念不忘。到了第二年春天,家族里要去扫墓,维藩又有机会出城,便偷偷去拜访那位狐仙主人。

他来到之前的地方,却只见芳草如茵,一片寂静,没有了之前那宏伟的宅第。耳边只有鸠鸟和乌鸦的叫声,树木阴森,让人感到害怕,不敢独自久留。

他正要转身离开,忽然看见两位美人,她们妆容淡雅,衣着艳丽,挽着手并肩走来。走到维藩面前,她们停下来,看着他问道:“你是哪家的小孩子,为什么在这里徘徊?”

维藩便把自已的来意告诉了她们。其中一位穿着绛红色薄绸衣服的女子,顿时涨红了脸,说:“你果然是个薄情郎!住住是我的妹妹,因为你家人诋毁我们是异类,父亲非常生气,打算把她许配给别人了。你还来干什么?”

另一位绿衣女子也生气地说:“父亲真是糊涂,轻易就把掌上明珠许配给你这个外人。你要是还留着玉环,就赶紧还给我。”

维藩确实把玉环带在身上,但他坚决不肯给。两位女子只好恨恨地离开了,维藩也满心郁闷地回家了。

他往回走了大概一里路,遇到一位贫穷的老道士。老道士面容清瘦,脸色不好,在路边乞讨。维藩心生怜悯,便把腰包里的钱都拿出来,送给了他。

道士道谢后,忽然对维藩说:“我看你的脸色,似乎有很重的心事。你正值青春年少,不应该这样啊。”

维藩正愁心中的苦衷无处诉说,便把自已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道士。道士笑着说:“这事儿不难解决,但我担心你家人不能接纳,要是让这女子无处可去,那我可就多管闲事了!”

维藩坚定地表示自已一定会接纳狐女。道士便从袖子里拿出三道符,说:“你把这道符烧在你的房间里,那位狐仙主人就会自已来。你和他约定,让他送女儿来嫁给你。如果到时候没来,你就再烧一道符,肯定能如愿。最后,准备一盂清水,把第三道符烧了,让你的妻子喝下去,就会有真仙降临,没人能拆散你们夫妻。不过,你们要懂得节制,才能长久,可别让人把责任都怪到我这个媒人头上,那就万幸了!”

维藩恭敬地道谢,还拜道士为师。可转眼间,道士就不见了,维藩又惊又奇,只好回家。

回到家后,他见到兄长们,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,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。回到自已房间,他迫不及待地等到夜深人静,便烧了第一道符。

过了一会儿,只听到风声飕飕,接着传来一声巨响,就好像有个巨大的东西从屋檐上扔了下来。维藩出去一看,原来是一只毛色苍黑的狐狸,被绑得像祭祀用的猪一样,眼睛像火炬般明亮,正趴在地上乞怜。

维藩知道这就是狐仙主人,便大声呵斥道:“你用女儿引诱我,后来又违背婚约,现在我用法术把你拘来,你还有什么可说的?”

狐狸趴在地上,嗥叫着求饶,似乎说不出话来。维藩笑着说:“今天暂且饶你一命,给你三天时间。要是你把女儿送来,我们还是亲家,不然,我可不会再任你欺负。” 说完,便解开绳子,放了狐狸。

狐狸摇着尾巴离开了,头也不回。维藩知道它心里不服,但他有符在身,也不害怕。第二天,他对家人说:“三天后,我的新媳妇就要来了,你们帮我把卧室收拾一下。”

当时,维藩的父母已经去世,他和堂兄维垣住在一起。维垣正好外出,只有嫂子在家。嫂子听了他的话,觉得很奇怪,说:“虽然你定了亲,但还没下聘礼呢,你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!”

维藩也不辩解,只是指挥着仆人和丫鬟布置房间。床铺、帐子、桌椅、席子,都布置得极其华丽,家人们都觉得他疯了。

三天过去了,狐狸果然没有送女儿来。维藩大怒,又烧了一道符。那天原本天气晴朗,到了中午,突然阴云密布,雷声大作,院子里下起了倾盆大雨。

不一会儿,只见一位老翁带着一个柔弱的女子从空中落下,他们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被淋湿。两人径直走进洞房,老翁对维藩说:“你这孩子太不懂人情,只知道一味地恶作剧。嫁妆还没准备好,所以来晚了些,你怎么就请雷神来召唤我呢?”

维藩严肃地说:“您反复无常,不讲信用,不这样做,这事儿肯定成不了。” 老翁听了,满脸羞愧地退了出去,把女儿留在了房间里。

维藩看着女子,发现她的年纪似乎大了些,但娇艳程度却更胜从前。女子见维藩满脸怒气,便自言自语道:“这粗暴的家伙,终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。”

维藩连忙好言安慰,女子说:“是你们家嫌弃我,又不是我家抛弃你,你怎么就一点情面都不留呢?” 维藩便向她诉说自已思念的痛苦,女子这才转怒为喜。

两人正说着话,天已经放晴,万里无云。丫鬟和仆妇们纷纷围过来,看到新媳妇,都觉得她像画里的人一样美丽,却又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。

维藩这才隐隐约约地把事情告诉了嫂子,嫂子既惊喜又担忧,可也没办法,只好接受了。于是,大家准备了合卺酒,点上花烛,维藩和女子行交拜之礼,成了亲。

女子容貌娇美,嫂子也很喜欢她。到了晚上,两人洞房花烛。第二天早上,维藩烧了道士给的符,强行让女子喝了下去。女子只觉得自已精神变得强健,心里也很高兴。从此,两人相处和睦,夫妻感情越发深厚。

午后,有几乘轿子停在了维藩家门口。从轿子里下来的,正是狐仙老翁、老妇和之前的两位美人。他们都穿着华丽的衣服,径直走进屋里,和嫂子行亲戚之礼。看到女子,她们拉着手哭泣,舍不得分离。

维藩这才以女婿的身份参拜岳父岳母,老翁始终又羞又恼,没和他多说什么。老翁送给女儿十几箱衣服首饰,就是富贵人家也比不上。大家挽留他们住到傍晚,他们才离去。

一个多月后,维垣从外面回来,听说了这件事,深感忧虑,劝弟弟把狐女送走,维藩却不听。维垣听说某县有个奇人,擅长驱邪之术,便把他请来驱赶狐女。

奇人来到后,走进狐女的房间,四处看了看,对维垣说:“这里一点妖气都没有,她大概是仙女,我的法术没法驱赶她。” 说完,便告辞离开了。

维垣不信,又和弟弟维城等人,故意牵了几条猎犬,突然闯进维藩的房间。狐女却坦然自若,一点也不害怕,只是笑着说:“伯伯们也太没礼貌了!” 说完,便走下台阶迎接他们。

奇怪的是,猎犬看到狐女,反而吓得退缩,就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一样。众人无可奈何,只好羞愧地离开了。

过了一年,狐女生了一个男孩,和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,大家的议论这才平息。

后来,有一位御前真人因为有事路过陕西,维垣始终担心狐女,便恭恭敬敬地把真人请到家里。真人设坛做法,狐女在房间里也十分惶恐,正和维藩诀别。

这时,维垣等人突然看到有金甲神人,屹立在半空中,手持一丈多长的黄绢,展示给真人看。大家一起看去,只见上面用斗大的朱字写着五个字:“葛仙翁作伐”,眨眼间便消失了。

真人立刻起身对众人说:“这是我师父的命令,不能驱赶她。” 说完,也告辞离开了。

起初,嫂子和狐女关系很好,多次劝谏维垣。经过这件事,嫂子更是极力为狐女说话,族里的人这才不再有异议。

狐女接连生了三个儿子,可容貌依然美丽如初。几年后,维藩把孩子托付给兄嫂,和狐女一起进了房间,从此再也没有出来。大家打开房门进去一看,里面空无一人。原来,他们都跟着送符的道士成仙而去了。

外史氏说:有这样强硬的媒人,还怕好事不成?葛仙翁夫妇总是强行促间的婚姻,从这件事上又可见一斑。而且维藩也太鲁莽了,在途中逼迫狐女,后来又在房间里让她难堪。南山之下,狐仙老翁差点丧命;帐子之中,狐女更是饱受惊吓;这莽撞的男儿,一点都不像温柔的娇婿。怎么还会有助纣为虐的道士和煽风点火的族人呢?难怪狐女会寒心,把维藩当作暴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