部郎索公家里有个年轻仆人,擅长弹奏琵琶,尤其精通唱歌。每次家中举办宴会,索公总会让他表演才艺,同僚和朋友们听后都赞不绝口,还会给他丰厚的赏赐,因此他在一众仆人中最为富有。这个仆人二十多岁了还没成家,心里不免对主人有些抱怨。
庚午年春天,索公家要去扫墓。祖坟在阜成门外,距离城郭还有十几里地。提前一天,索公派这个仆人(以下简称 “某仆”)和一个老成持重的仆人前去准备祭祀用品。他们出城时已是中午,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,话题大多是关于家中琐事。走到半路,看到路边有个小酒馆,便进去一起喝酒。酒还没喝到尽兴,就听到门外有人说:“六三哥,好久没见了,怎么都不来看望弟弟我呢?” 原来 “六三” 是某仆的乳名,索公家里家外的人都这么叫他。某仆急忙出去查看,原来是同在官署任职的某公家的弃仆,姓梁。某仆平时和他交情不错,便拉他进来一起喝酒。那个老成的仆人见状,脸色很不高兴。某仆却不管不顾,和梁某相对畅饮,喝了很久也没有要走的意思。老成的仆人站起来对某仆说:“我怕耽误主人交代的事,我先出发,你慢慢来吧。” 某仆仗着主人的宠爱,就随他自已先走了。某仆笑着对梁某说:“梁二哥,你最近投靠谁了?怎么比以前还落魄了?” 梁某摆摆手制止他说:“我有一段很奇特的经历,在这里还不方便说。” 某仆坚持追问,梁某又说:“等喝完这杯酒,到前面路上我再详细告诉你。” 某仆便不再追问。两人畅饮到微醺才离开酒馆,互相搀扶着前行。某仆又说:“梁二哥,你之前说有事要告诉我,现在可以说了吧。” 梁某说:“好。确实有件事。我问你,你都这么大了,尝过男女之事了吗?” 某仆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:“别提这个了,说起来就让人郁闷得想死。” 梁某说:“你还没成家吗?我的新主人是个姓贾的寡妇,长得很美。她家里干活的大多是年轻男子,大概是别有心思。你要是能跟我去拜见她,肯定会有好消息。” 某仆不太相信,就敷衍着说:“哪有这种道理?主人就算再美,也不是奴仆可以随意亲近的。” 梁某说:“你跟我去一趟就知道我说的不假了。” 某仆想验证梁某的话是真是假,就欣然跟着他去了。
他们沿着岔路七拐八拐地往前走,到天黑了还没到梁某所说的地方。某仆说:“你耽误我的事了,回去肯定要受责罚,这可怎么办?” 梁某笑着说:“留在这儿不回去了,他又能把你怎么样?” 又走了两里多地,来到一座宅院前,只见院墙高大,房屋众多,气势很是壮观,此时已经二更天了。梁某说:“到主人家了,我先进去,你稍等一会儿。” 说完就进去了。某仆看着眼前的门庭整洁,但却寂静无人,心里暗自感到奇怪。过了很久,梁某才出来,对某仆说:“主人召见你,你要用恭敬的礼节去拜见。” 某仆点点头,便和梁某一起进去。他们七弯八拐地经过几道门,才来到主人的房间。这是一座有五间大屋的房子,门帘低垂,烛光昏暗,只听到里面传来琵琶声。某仆向来喜欢琵琶,正想侧耳倾听,梁某却让他赶紧行礼,里面的琵琶声也停了下来。某仆在门外伏地而拜,梁某进去禀报。又过了一会儿,帘内传来轻柔的声音:“他要是肯为我做事,那也很好。但就怕他野性难驯,先让他住在西廊,等他安心了,再让他做事。” 梁某答应着出来,拉着某仆的衣服说:“跟我走吧,主人留下你了。” 某仆心想,自已在屋檐前伏地叩拜,只得到这么几句话,而且语气还像对待仆人一样严厉,心里实在不甘心。但又没办法,只好起身跟着梁某走。
来到西侧的一间屋子,梁某推开门,和他一起进去。里面漆黑一片,什么也看不见。某仆用手摸索,只感觉床榻很柔软,好像有被褥。某仆很不高兴,质问梁某说:“你说有好消息,我现在感觉像是进了活地狱。快带我回去。” 梁某笑着说:“你怎么这么急躁?先安心睡觉,好事还在后头呢。” 说完,竟然关上门走了。某仆实在忍不住,看到门没关紧,就悄悄出去,打算趁夜逃走。他走到主人居住的地方,忽然听到有人说:“娘子的皮肤像凝脂一样,就算一丝不挂,也依然洁净得没有一点灰尘。” 主人大笑着说:“我实在不习惯穿衣服,可整天这样,难免不想见到外人。” 说完,又鼓掌大笑道:“传说中的裸衣国也不过如此吧。” 某仆听了这话很惊讶,就从窗户的缝隙往里偷看,只见屋里灯火通明,一个美丽的女子光着身子站在屋内,肌肤细腻如雪,面容娇艳如桃,的胸脯、纤细的腰肢,还有那的肌肤,都清晰可见,某仆顿时心动不已,可却找不到进去的门。不一会儿,就看到两个丫鬟和一个老妇人伺候女子上床睡觉。某仆呆呆地站了一会儿,就打消了离开的念头。他勉强回到自已的房间,在黑暗中摸索着床上的用品,发现都是用丝绸和棉絮制成的,一点也不像贫寒人家的东西。他恍惚了很久,心里一直想着那个女子的容貌。
天刚亮,某仆就起床了,梁某又来了。问候之后,梁某说:“在家里吃饭不方便。” 说完就直接带他出去,到附近的村子买酒买肉,准备好饭菜,一直到天黑才回来,某仆还是住在那间屋里。就这样过了几天,某仆心里始终充满疑惑。他故意晚起,却始终看不到曙光。等他和梁某出去时,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空了。某仆心里不安,又向梁某提出要离开。梁某说:“你别着急,我昨天已经向主人禀报了,今晚肯定不会再让你虚度时光。”
到了晚上,主人果然让梁某传命,让某仆过去。某仆还是在帘外拜见,帘内温柔地对他说:“听说你有高超的技艺,今晚我有点空闲,你可以为我弹奏一曲。” 某仆恭敬地答应了。梁某在屋檐下摆好矮座,递给他一把琵琶。某仆觉得这把琵琶格外鲜亮润泽,心里很高兴。他转动弦轴,按动手指,使出了自已平生的本事,可屋里却始终没有传来称赞的声音。一曲刚弹完,梁某就传话说:“主人说技艺也就这样,没什么特别的。你还有更好的曲子吗,可以再弹奏一曲。” 某仆于是停下弹奏,开口唱歌。隐约听到帘内传来叹息声,似乎在称赞。他接连唱了几首曲子,里面传来欢笑声,主人突然命人卷起门帘,烛光照射到门槛外。某仆偷偷看了一眼,只见丫鬟和老妇人左右侍奉,都穿着整齐的衣裳,而帷帐中坐着的主人一丝不挂,就像前一晚他偷看到的那样。某仆大为惊骇,心里暗自怀疑她不是人。但女子已经让某仆进去,还赐座给他,面对面时,女子毫无害羞的样子。某仆在烛光下,看着女子那白皙的肌肤,不禁动了情。等女子让他再唱歌时,他却已经像强弩之末,没了力气。女子笑着站起来,对众人说:“这小子真是得陇望蜀。他两眼直勾勾的,差点让我无地自容。” 说完就命人移来烛火,拉着某仆上床就寝,众人都嬉笑着散去。
某仆脱了衣服和女子亲昵,只觉得女子的身体柔软如绵,细腻如脂,她的放荡难以用言语形容。某仆觉得这是自已生平最奇特的经历,也就无暇顾及其他事情了。到了早上,梁某来带某仆到厅外吃饭,此后这成了惯例。女子也擅长琵琶,把自已的技艺都传授给了某仆。然而,某仆自从和女子亲近后,身体和精神日益损耗,渐渐想要避开她。可无奈女子总是温柔妩媚地出现在眼前,他每次看到又忍不住心动。不到几十天,他就面容憔悴,形如枯槁了。
一天,某仆又和梁某出去,在酒馆吃早饭。吃完饭,某仆看到墙上挂着一把琵琶,就取下来弹奏。梁某刚想阻止他,就有几个人突然闯进来,说:“原来逃犯在这儿呢!” 某仆惊恐地一看,这些人都是索公家的仆人,是奉命来抓捕他的。众人吵吵嚷嚷的时候,梁某已经不见了踪影。众人簇拥着某仆要走,某仆极力请求稍等片刻,说要找到梁某一起去见索公。众人中有一个人骂他说:“你是不是疯了?梁某被某公辞退后,住在城外,给人当雇工,没几个月就吐血死了。到现在都快三年了,就算他转世投胎,这会儿也该满地爬了。你还想让他帮你分担责任吗?” 某仆听了十分惊愕,就把自已的经历如实说了出来。众人看到他憔悴的样子,也感到很惊讶,就跟着他去寻找那个地方。到了那里,只见荒草丛生,烟雾弥漫,到处都是坟墓,根本没有什么宅院。某仆大惊失色,到附近打听。有个当地人笑着说:“这大概是前村贾家的女儿。” 众人询问具体情况,那人回答说:“贾家以前很富有,生了个女儿,长得很美,特别喜欢音乐,尤其擅长琵琶。到了出嫁的年纪,她和村里的一个少年私通。她父亲知道后很生气,趁他们睡觉时去抓他们,少年跳窗逃走了。女儿请求留个全尸,于是她父亲就把她光着身子放进棺材,活埋在了这里。当时她母亲心疼她,偷偷把一把琵琶陪葬了。她死了已经五年多了,在田间休息的人,还时常能听到弹奏琵琶的声音。你遇到的,该不会就是她吧?” 众人这才相信某仆说的话。又打听梁某的情况,当地人还能认出他的坟墓,指着说:“那棵白杨树下面的一堆土,就是梁二哥的坟。” 众人于是笑着对某仆说:“六三,你不该感谢这位给你牵线的‘冰上人’(媒人,这里指梁某)吗?” 说完,众人哄笑着簇拥着某仆回去,把这件事告诉了主人索公。
索公之前询问过那个老成的仆人,就已经料到会有异常。等见到某仆,知道他是遇到了鬼,也就不再责怪他。后来某仆病了几个月,病情危急,好在最后痊愈了。他赎回了自已的卖身契,在正觉寺出家,法名普通。他总是详细地向人讲述这段经历,听到的人都感到十分惊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