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首页
求书
关灯 护眼
加入书架

卷二之冯埙

冯埙,字怀仲,是浙西人。他非常重视兄弟情义,人如其名。他的弟弟冯堃,向来游手好闲、品行不端,还总是对冯埙态度傲慢无礼,但冯埙常常只是笑笑,从不计较。亲戚族人大多为此愤愤不平,对冯埙说:“明明他是弟弟,你是兄长,他怎么能如此无礼呢?” 冯埙回答道:“我年少时就失去了父母,同胞兄弟只有他一人。要是因为一点小矛盾就兄弟分离,死去的父母难道不会在九泉之下伤心落泪吗?我不忍心让父母难过,并非只是为了弟弟。” 大家因此都很敬重他。

不久,冯堃的发妻去世,他续娶的妻子某氏,性格极其凶悍,总是在冯堃面前挑唆。冯堃对兄长的态度越发冷漠,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,稍有不顺心就肆意辱骂。冯埙的妻子渐渐无法忍受,也在丈夫面前愤怒地倾诉委屈。冯埙听后十分生气,说:“你也要学那些长舌妇吗?母鸡打鸣,家道就要败落。我们这贫寒之家可容不下这样的事。” 于是,他和弟弟商量,想要休掉自已的妻子。起初,冯堃还假意劝阻,可听了妻子的挑唆后,反而在兄长面前数落嫂子的不是,还故意找借口和兄长争吵,每次都对兄长说:“你要是留着嫂子,那就和我分家!” 这样一来,冯埙休妻的决心更加坚定了。

冯埙的妻子本是名门闺秀,发誓绝不改嫁,她长跪在丈夫面前,泪流满面,不肯离去。冯堃又用话刺激冯埙:“我就说儿女情长会让英雄气短吧。” 冯埙越发恼怒,最终还是休掉了妻子。这下,冯堃和他的妻子更加得意忘形了。冯埙也不再提娶妻的事,孤身一人,把家里的事务都交给了弟弟,冯堃这才稍稍安分了些。

然而,自从冯埙休妻后,他的饮食起居都要依靠冯堃的妻子照料,可对方的态度却越来越冷淡。冯家原本家境富裕,冯堃和妻子每天都吃着精美的饭菜,却只给冯埙吃粗糙的食物,冯埙也默默忍受,从不抱怨。冯堃的良心偶尔也会不安,便和兄长商量,说自已也想休掉妻子。冯埙听后,长叹一声说:“家门不幸,已经有了一次休妻的名声。一次就已经很过分了,怎么能再来第二次呢?不能因为我的缘故破坏弟弟的婚姻,我还是离开吧。” 于是,他收拾包袱,在夜里悄然离去。

其实,冯堃说要休妻只是为了掩饰自已的过错,冯埙这一走,正中他的下怀,他和妻子暗自庆幸。没过多久,冯家厨房的烟囱突然起火,火势迅速蔓延,转眼间,房屋和财物都被烧得一干二净。从此,冯堃夫妇的生活日益贫困,这也算是老天对他们的惩罚吧。

再说冯埙,他仓促离开家乡,毫无方向。想到舅舅在江西新任官职,便决定前去投奔。他独自走了几十里路,感到有些疲惫,就在路边休息。不一会儿,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骑马疾驰而过,这人胡须浓密如戟,随从众多。男子看到冯埙,立刻下马,说道:“老朋友,好久不见,别来无恙啊?” 冯埙看着他,一脸茫然,好像并不认识,便起身作揖说:“分别太久了,我一时想不起来,还望您告知姓名。” 男子大笑道:“你不记得我了?我和你是同乡。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,现在先不说姓名,我有件事想请教你。” 说着,他就在树下铺上毛毯,和冯埙并肩坐下,问道:“我昨天从家乡来,听说你休掉了妻子,这是真的吗?” 冯埙回答:“是真的。” 男子说:“如果是这样,那你以孝悌自居,却犯了三大罪过。” 冯埙十分惊讶,急忙询问原因。

男子笑着说:“你的父母把弟弟托付给你,你却没能引导他与你和睦相处,任由他泯灭天性、欺凌兄长,将来他要是不可救药,这是你的第一大罪过;你的父母为你娶妻,她谨守妇道数年,没听说有什么大过错,如今你却因为兄弟的缘故,抛弃夫妻之情,这是第二大罪过;你的父母期望你生儿育女,延续祖宗血脉,可你休妻后不再娶妻,没能续弦生子,就算你弟弟有了后代,你却没有,这不是第三大罪过吗?” 冯埙听了,汗流浃背,勉强争辩道:“您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自古以来,兄弟之间的矛盾,没有比在家里争吵更严重的了。我是害怕伤了父母的心,怎么会以此为借口呢?而且兄弟就像手足,妻子就像衣服。我宁愿为了手足舍弃衣服,也不忍心为了衣服而疏远手足。我看遍了世间百态,很多家庭不和都是因为女人。世上贤良的女子太少,所以我宁愿单身也不再娶妻。弟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,何必再添烦恼呢!”

男子又笑着说:“你的话太不通情理了!郑庄公纵容共叔段,被君子指责;鲁隐公让位给鲁桓公,被儒林认为荒谬;周公辅佐成王,管叔和蔡叔却被诛杀,这都是因为兄弟有贤与不贤之分。你把妻子比作衣服,固然有一定道理,但因为手足的缘故,就像裸身一样不顾夫妻之情,就算是圣人也不会认同。况且,如果你的夫人得罪了公婆,你又该如何处理呢?要是还有更严重的情况,你又打算怎么办?从情理和常理来看,你总该有个说法吧。” 冯埙被问得哑口无言。

男子接着说:“你说弟弟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,这话更是大错特错。父母生孩子不怕多,不是说有一个孙子逗弄就够了,而是希望家族繁衍昌盛,多多益善。如果你把传宗接代的事都托付给弟弟,那当初又何必生你这个兄长呢?况且子嗣都关乎天命,你要是像邓伯道一样没有后代,倒也罢了,可要是你弟弟也像蔡邕一样没有子嗣,又该怎么办呢?” 冯埙听了,恍然大悟,说:“哎呀!这是我的罪过啊。” 急忙起身,向男子拜了又拜。

男子让他坐下,问道:“你是打算和前妻复合,还是另娶新人呢?” 冯埙回答:“前妻虽然还在,但我已经那样对她了。再娶新人,又怎么行呢!” 男子说:“这样啊。我家有个小妹,非常贤淑,她仰慕你的高尚品德,我想把她许配给你。” 冯埙惊讶地说:“这太奇怪了!我们萍水相逢,没见过几面,你突然把千金小姐许配给我,让我实在惶恐!而且我现在孤身一人,漂泊在外,连个家都没有,不会辱没了你的门楣吗?” 男子说:“不会的。我看重你的品德,你看重我的名声,怎么会在意门第高低呢?请你和我一起走吧,不必推辞。” 说完,他把自已的一匹马让给冯埙,两人并驾齐驱向前走去。

途中,男子自我介绍说,他姓黄,名椿,他的父亲是现任山阳县令。傍晚时分,他们终于到达了黄家。只见黄家大门高大巍峨,仆人有十几个,一派世家风范。黄公子把冯埙迎进家门,下马后一同走进屋内,立刻让小仆人去通报:“快去告诉夫人,那个薄情郎已经被我请来了。” 冯埙听了,心里充满疑惑,但也来不及询问。走进屋内,只见华堂高屋,极其富丽堂皇。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,头戴凤冠,身披霞帔,显得十分尊贵,在屋檐下迎接他们。她仔细打量了冯埙一番,笑着说:“这真是我家的好女婿啊。” 冯埙知道她就是夫人,便按照礼节参拜,夫人推辞了一下,然后接受了。

冯埙坐下没多久,夫人就让人给他换衣服,还说:“今天是个好日子,良辰吉时,可以办喜事。” 冯埙觉得事情太突然,正要起身告辞,这时,堂下突然响起了箫鼓之声,不一会儿,几个娇俏的丫鬟扶着新娘走了出来,和冯埙举行了婚礼,然后把他们送入洞房。冯埙打开盖头一看,在烛光的映照下,眼前的新娘眉目如画,竟然是自已的前妻某氏。他大吃一惊,急忙询问缘由,妻子只是流泪,一句话也不说。

过了一会儿,夫人来了,便代她说明了事情的经过。原来,冯埙的妻子被休后,父母想让她改嫁。但她发誓守节,坚决不从,因此触怒了父母。父母强行逼迫她,她只好逃到尼姑庵,想要削发为尼。恰好黄夫人怜惜她的志节,就把她收养在家中。黄公子向来豪爽仗义,有郭解的风范,于是四处寻找冯埙,最终让他们夫妻得以团聚。夫人说得清清楚楚,冯埙听后,心中满是惭愧。

这时,妻子才对冯埙说:“你因为家庭不和,把我休回娘家,可如今为什么连弟弟也容不下你,让你也被迫离家出走呢?我倒没什么可惜的,只是想到侍奉公婆十年,从未受过责备,自认为这一生没有什么过错。可突然有一天被你像丢弃东西一样抛弃,就像泼出去的水,让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得意洋洋,我实在是不甘心啊!” 说着,她潸然泪下,泣不成声,满屋子的人都为她感到不平,冯埙更是羞愧得无言以对。

夫人连忙劝解道:“孩子,别难过了,那个薄情的人确实不值得一提。但现在是我家招他入赘,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。” 妻子擦了擦眼泪,回答说:“母亲,您别再提婚事了。我已经被抛弃了,不敢再有其他想法,只希望丈夫能来,证明我的清白,我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了。如今承蒙兄长的帮助,我已经表明了自已的心意,请让我死在丈夫面前,以坚守我从一而终的志向。” 说到这里,她言辞激烈,情绪激动,立刻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,想要自刎。夫人和丫鬟们用力拉住她,黄公子急忙从外面走进来,阻止她说:“妹妹,别这样。我把冯郎找来,怎么会反而害了你的性命呢?” 然后对冯埙说:“《诗经》里说,要先给妻子做榜样,然后才能影响到兄弟。古人处理家庭关系,是有方法的。如今一旦夫妻不和睦,就休掉妻子,她当然会怨恨。你要是想效仿朱买臣休妻的故事,我也不强求,可要是你对妻子还有夫妻之情,就早点破镜重圆吧。”

冯埙听了夫人的话,已经后悔不已,再看到妻子的样子,不禁心生怜悯,只是连连点头,泪流满面。黄公子和夫人又从中调解,冯埙和妻子终于重归于好。第二天一大早,他们就双双前去向夫人道谢。夫人把他们安排在别院居住,外面的事情一概不让他们知晓,所以冯堃家遭遇火灾的事,冯埙完全不知情。

一年多后,黄公子的父亲因为政绩卓著,被推荐升任某州官员,派人来迎接家眷。夫人设下酒宴,为他们送行,还赠送了五百两银子,冯埙夫妇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,向夫人道谢。黄公子嘱咐冯埙说:“要是以后遇到不如意的事,你可以带着妹妹到我的任所来找我。” 几天后,黄家人就出发了。

冯埙和妻子回到家乡,却发现家里已经一无所有,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,他十分震惊。于是,他拿出夫人赠送的银子购置产业,还把弟弟叫来一起居住。冯堃看到兄嫂一起回来,心里有些羞愧。冯堃的妻子却私下对丈夫说:“我早就料到你哥哥有积蓄,他其实舍不得嫂子,所以才借口离开,带着钱去找她。你看他们一起回来,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不然,黄家就算再富有,怎么会把这么多钱给一个陌生人呢?” 冯堃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,就把这些话在邻里间传开了。

这些话渐渐传到了冯埙的耳朵里,他生气地说:“我念着兄弟之情才回来,现在反而被他污蔑我偏爱妻子?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。” 于是,他把剩下的钱交给弟弟,租了一条船,带着妻子,直接前往黄公子的衙门。黄公子带着他去拜见父亲,黄父以女婿之礼相待,让他和黄公子一起管理衙门事务。冯埙做事认真负责,从不欺瞒,黄父非常看重他。

在任五年后,黄父退休回乡,把自已的一半家产,大约二三千两银子分给冯埙,说:“女婿你离开家乡来辅佐我,我不忍心看到你没有家业。” 冯埙一下子又变得富有起来。他刚回到家乡,弟弟就来拜访,此时的冯堃夫妇衣衫褴褛,像乞丐一样。冯埙询问之前给他的钱的去向,冯堃说:“多次遭遇强盗抢劫,我差点被折磨死。如今能活着见到兄长,已经是万幸了,其他的还能问吗?” 说完,他哭着向冯埙请罪。冯埙还是怜悯他,收留了他们,冯堃夫妇从此不敢再胡乱议论,可最终也没有孩子。而冯埙的妻子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,延续了冯家的香火。冯埙越发佩服黄公子的一番言论,和黄家往来密切,就像亲戚一样。

外史氏说:世上的人大多看重妻子而轻视弟弟,冯怀仲却能纠正这种风气,可谓是中流砥柱。然而,他为了弟弟休掉妻子,又不再复婚,这就有些不妥了。看黄公子义正言辞的一番话,并非强词夺理,而是像良药一样医治了冯埙的顽疾。冯家的祖先在九泉之下应该感到欣慰,这不仅仅是让离散的夫妻得以团聚,还成就了一段佳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