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台上,已经唱到“奴好似江上芙蓉独自开,只落得冷凄凄飘泊轻盈态。恨当初与他曾结鸳鸯带,到如今怎生分开鸾凤钗。”
木雪莲甩着水袖,与扮演潘必正的小生缠缠绵绵,难舍难分。
玉簪记,讲的是南宋时期,金兀术南下侵宋,开封府丞之女陈娇莲,逃难中与母亲失散,无奈之下到女贞观当了道姑,道号妙常。
后来遇上观主的侄儿潘必正,互生情意,遭观主拆散,最终潘必正金榜题名,当了官,迎娶陈妙常为妻。
故事很长,有二十多出,一天自然唱不完。
白大太太点的是其中“追别”这一出,潘必正被观主逼去科考,陈妙常不敢明着送别,雇了小船追上他,赠他碧玉鸾簪,潘必正回以白玉鸳鸯扇坠。
许弦声看得如痴如醉。
实际上,有些唱腔她根本听不懂,不看戏本,都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,但这并不妨碍她心醉神迷。
——乡下戏班子唱的那些,比这差远了。
布景、戏服、唱腔、身段、锣鼓、戏台等等,哪一样都比不上。
白大太太也注意到了她的痴迷,跟侄儿低笑道,“又一个戏痴。”
她说又,是因为她和侄儿曾经也痴迷过。
霍珝也是微笑,把糖果碟子往许弦声那边挪了挪。
这是近来海城时新的奶糖,她应该会喜欢。
但许弦声太过于投入,根本顾不上吃东西,虽觉口渴,也想不起来喝茶。
直到这一折结束,才舒了口气,端起茶杯。
喝完放下,察觉霍珝在看自已,目光还很奇异。
......我又怎么了?
许弦声颇感茫然。
霍珝提起茶壶,先给白大太太添茶,又给她续了少许,“表弟妹,慢慢喝。”
茶是上好的龙井,但茶杯很小,许弦声还觉得渴,又端起来喝完。
随后猛然瞪大眼睛,她想起来了!
他们座位换了,但茶杯没换,她之前那一杯没喝过,可霍珝这一杯喝过,才坐下来就喝了,她看见的。
......怎一个尴尬了得!
许弦声脸上发烫,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。
也不知道什么原因,她每一次的窘迫之事,都会被他看个正着。
还有这茶杯怎么办?
不换回来肯定不行,可她要是动手换,必然引起白大太太和白宝婵的疑惑,她们要是问起,她怎么解释?
另外,她原先那一杯,霍珝中途有没有喝过?
她忙着看戏,没注意。
正为难着,就见霍珝给白大太太递花生碟子,手一抬,不慎碰倒了她的茶杯,滚到地上发出脆响。
白大太太、白宝婵循声看去。
霍珝:“抱歉。表弟妹,有没有弄湿衣裳?”
许弦声连连摇头,“没有没有!”
他的力道很巧,茶杯滚得离她远,而且里面没水。
心里再一次感叹,霍少帅真是好人,极周全,极体贴。
......自已怎么就没想出这种法子?真笨!
白宝婵幸灾乐祸,暗想定是大表哥厌她,才故意砸了她茶杯。
白大太太倒不在意,这只是小事。
门外伺候的小厮眼明手快,一个进来收拾碎瓷,擦桌子,一个跑去拿新茶杯,还给许弦声斟上。
但她完全不想喝了。
误喝别人喝过的茶水,按理说她该恶心,可她现在满脑子懊恼,恶心还顾不上。
受这意外的影响,下一出牡丹亭,刚开始许弦声听得心不在焉,后来又渐渐被吸引,无比专注。
霍珝偶尔看她,心中不知什么滋味。
如果是别的女子,公然喝他的茶,还两次,无异于撩拨挑逗。
如果是她,那铁定是一时忘了。
牡丹亭也只唱了“游园惊梦”这一出,白大太太早已看完全本,现在只捡自已喜欢的折子点。
“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,是答儿闲寻遍,在幽闺自怜......”
唱完这一段,生、旦退场。
许弦声才得空吃了颗糖。
包厢的门突然被轻轻敲了两下,然后推开,走进来一名年轻女子,只见她白皙的鹅蛋脸儿,画着细细的眉,脖颈修长,上着海棠红小袄,下着素色长裙,气质高雅,婉约柔美。
许弦声见过的女子中,就数她与魏玲珑容貌最为出挑。
隐隐猜到这就是木雪莲,心说这可真是如花美眷,我见犹怜,霍少帅肯定很喜爱她。
木雪莲微微一福,“给霍少帅、二姑奶奶、两位小姐请安。”
白大太太笑道,“雪莲姑娘,不必客气。”
名角儿下台后,到包厢应酬贵客,也是常事。
木雪莲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,“二姑奶奶风采不减,一如从前。”
白大太太摸摸脸,叹道,“雪莲真会说话,岁月不饶人,我都老了。”
木雪莲笑道:“我可看不出来。”
两人一来一往说着话,显出熟络,但白大太太绝不开口请木雪莲坐下,木雪莲就那么站着。
站立的姿态也很好看,与一般女子不同。
白宝婵暗骂,狐狸精,下贱的戏子,再狐媚也休想进霍家的门。
木雪莲也不多待,等下一出戏的锣鼓响起,便又一福礼,“多谢少帅、二姑奶奶、两位小姐捧场。”
说完退了出去。
全程霍珝没说话,甚至没怎么看她。
木雪莲倒是悄悄看了他好几眼,但他仿佛没发现,并无回应。
许弦声有些奇怪,他怎这般冷淡?
又很快明白过来,是因为她们在场。
如果她们不在,两人也许就会亲近亲昵,像戏台上的有情人那般。
以后,霍少帅也会像霍大帅那样纳许多姨太太吗?
......应该会的吧,听说父子天性,子肖父。
霍大帅的姨太太里,就有几位曾经红过的名角儿,时不时还在府里唱上几段。
未来大表嫂的难处,好像又增加了一项。
接下来的几场戏,许弦声依然看得津津有味,台上各种惊艳扮相,风流身段,粉墨登场,再加上新奇的布景,美妙的音乐,让她目不暇接,不敢眨眼。
霍珝看她憨态可爱,心里涌上股冲动,想抱她在怀,拥着她慢慢听。
手都快伸出去了,又收回来,暗骂自已色迷心窍。
没多久,白宝婵打起了瞌睡,白大太太也靠着椅背眯了会儿。
霍珝想先送她们回去,两人都不答应。
白宝婵是不想错过跟他呆在一起的机会,白大太太却是想坚持看完,闻桐城没有这样的戏院戏班子,不看完她不舍得走。
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慢慢消磨。
回去时,许弦声心满意足,梦里都是咿咿呀呀的唱段,还有孙悟空腾云驾雾,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,勇救幼主。
热闹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