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同浸饱了靛蓝染料的巨幅绸缎，温柔地覆盖了乌镇。染坊庭院里悬着的蓝印花布早己收起，只余下空荡的竹架在晚风中发出低微的吟唱。西厢房的门窗却前所未有地敞开着，泄出满室柔光，将门前青石板晕染成一片暖玉。
傅沉舟立在门槛外，月白的夏布衫浆洗得挺括，领口微敞处，那片“骨头蓝”的染痕在烛光映照下，像一枚深嵌在温玉中的古老徽记。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靛蓝布包，布包的边角被汗水浸得微潮，里面裹着的东西沉甸甸的，是他熬煮了半宿、又经晨露点化的“声波糖霜”块。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，目光穿过敞开的门扉，凝在屋内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上。
苏晚正站在屋子中央。张奶奶枯瘦却异常灵巧的双手，正为她披上那件耗费了无数日夜心血的缂丝嫁衣。正红的底子如同凝固的霞光，金线织就的并蒂莲从肩头蜿蜒至腰际，花蕊处的米粒珍珠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。最摄人心魄的是袖口与裙裾——白日里还只是精致银线的百十只流萤，此刻在嫁衣披身的刹那，竟仿佛被注入了生命！薄如蝉蜕的翅翼上，幽微的碧绿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起伏，它们并未真正飞离纱地，但那流动的光点却在正红的嫁衣上拖曳出无数条细碎的、如梦似幻的星河轨迹。整件嫁衣，仿佛将整个夜空披在了身上，随着她细微的呼吸，星河无声流转。
张奶奶将最后一枚盘扣系好，退后半步，浑浊的眼底映着满室光华，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尘埃落定的欣慰。“好了。”她声音沙哑，像被岁月了无数遍的丝绸。
苏晚缓缓转过身。
傅沉舟的呼吸骤然停滞。
烛光跳跃着，为她周身披挂的星河镀上流动的金边。鬓边那朵母贝绒花被嫁衣的光华衬得愈发温润，花心一点微不可查的糖渍，此刻也仿佛成了星河里一颗甜蜜的星辰。而她的眼眸，清亮得如同被月光洗过的乌镇水巷，里面清晰地映着他此刻近乎呆滞的模样。她锁骨间那枚冰裂纹瓷片，感应到嫁衣上流萤的幽光，正散发出同样深邃而稳定的碧绿光芒，与她眼底的星河交相辉映。
傅沉舟只觉得手中的靛蓝布包重逾千斤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他想开口，想说些什么，可满腹翻腾的话语，在触及她周身流转的星河时，都化作了无声的惊叹，哽在喉头。
“傻站着做什么？”张奶奶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美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，“还不把‘糖霜’送过来？等着新娘子自己去拿聘礼不成？”
傅沉舟如梦初醒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迈过门槛。屋内弥漫着缂丝特有的温润气息，混合着新织物的微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来自星空的清冷。他走到苏晚面前，距离近得能看清她嫁衣上每一只流萤翅翼上细微的银线纹理，能感受到星河流转时带起的、几乎不存在的微风拂过他的脸颊。他摊开掌心，靛蓝布头滑落，露出里面那块梦幻紫罗兰色的“声波糖霜”。糖霜表面覆盖的幽蓝冰裂纹在烛光下清晰可见，裂痕深处，那点熔金的光芒印记如同被封存的、昨夜雷暴中心最炽热的心跳。
“张奶奶说……”他声音干涩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，“这是……‘星河’的锚。”
苏晚的目光落在那块糖霜上，又抬起，落在他紧张而专注的脸上。她忽然伸出手，不是去接糖霜，而是轻轻覆上他紧握着糖霜的手背。她的指尖微凉，带着缂丝嫁衣光滑的触感。就在肌肤相触的刹那，傅沉舟清晰地感觉到，自己心口那片“骨头蓝”染痕骤然灼烫！同时，一股极其熟悉的、微弱却清晰的搏动感，透过她微凉的指尖，毫无阻隔地传递过来——是她锁骨间那枚瓷片里传来的、属于她的心跳！这心跳与嫁衣上流萤明灭的幽光同频，更与他掌心糖霜深处那点熔金印记隐隐呼应！
“笨蛋爹地，”苏晚的唇角弯起，眼底的星河仿佛要溢出来，“你的心跳声，比张奶奶的织机还吵。”
傅沉舟耳根瞬间烧透，握着糖霜的手心汗意更重。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靥，看着她嫁衣上流淌的星河，看着她眼底清晰映出的、自己手足无措的倒影，胸腔里那股被糖霜和心跳塞满的滚烫洪流，终于冲破了所有笨拙的堤坝。
“苏晚，”他喉头艰涩地滚动，声音低沉而郑重，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尖上滚落的星子，“我……”
“合卺酒——”张奶奶的声音适时响起，带着不容置疑的仪式感，打断了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。她端着一个乌木托盘走来，盘上并排放着两只素白的小瓷杯，杯中盛着清冽微透的酒液，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。酒香清浅，却奇异地压下了满屋的缂丝气息和星河光影，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清冽。
傅沉舟如蒙大赦，又似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，那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话语瞬间消散。他几乎是慌乱地将那块“声波糖霜”塞进张奶奶手里，接过托盘。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杯壁，才稍稍稳住了心神。
苏晚接过另一杯酒，指尖与他的轻轻一碰，冰裂纹瓷片里的心跳似乎也漏跳了一拍。两人在摇曳的烛光里相对而立，星河嫁衣与月白夏布衫，缂丝的华美与蓝靛的质朴，在这一刻奇异地交融。
手臂交缠，杯沿相碰，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。
清冽微辛的酒液滑入喉中，带着一丝回甘。就在傅沉舟仰头饮尽的瞬间，他眼角的余光瞥见——
苏晚锁骨间那枚冰裂纹瓷片，在合卺酒入喉的刹那，幽碧的光芒骤然变得柔和而盛大！那光芒不再局限于瓷片本身，而是如同被酒液激活的星尘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，温柔地缠绕上她颈项，又顺着嫁衣的纹理向下流淌，与嫁衣上流萤拖曳出的星河轨迹完美地融合在一起！刹那间，她仿佛真的被一片活生生的、流淌着生命光晕的星云所笼罩！
傅沉舟看得呆了，连杯中酒己饮尽都未察觉，只觉一股更滚烫的暖流从心口那块“骨头蓝”首冲头顶。
“啪嗒！”
一声细微的轻响自身后传来。两人交缠的手臂尚未分开，同时循声望去。
只见被张奶奶随手放在妆台上的那块“声波糖霜”，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，表面那层幽蓝的冰裂纹糖霜，正悄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。缝隙深处，一点熔金的光芒如同苏醒的星核，透过裂缝，温柔而坚定地映照着满室烛光，也映照着这对在星河与心跳中缔结盟约的新人。那光芒，与苏晚颈间逸散的星尘，与嫁衣上流淌的星河，无声地、完美地，连成了一片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