墙根下那只滚落的金皮南瓜沉甸甸卧在泥地里,瓜皮被内里的甜浆顶开几道细浅的裂纹,金黄的蜜汁凝在裂口边缘,日头一晒,亮汪汪地沁着水光,一股子熟透瓜果的暖甜香气混着泥土的潮润,悠悠地飘满了小院。
李小胖吸溜着鼻子凑近,脸几乎贴上瓜皮。“蜜!定是浸透了蜜的瓤!”
他伸着胖指头,小心翼翼刮了点裂缝边凝住的蜜珠放进嘴里,“嘶——甜!清甜!像晒足了月的霜柿拌了崖蜜…”圆眼满足地眯起,可舌头在嘴里卷了几下,“咂摸点…稀罕的金石味儿?”他咂摸着这股从未尝过的尾韵。
福伯提着水瓢晃到瓜前,放下水瓢,枯掌隔着布衫按了按厚实的瓜皮。
“嗯…瓤熟透了,压手得很。”他弯下腰,粗粝的指腹沿着瓜缝细细蹭了点粘稠蜜汁,搓捻着,又凑近鼻尖,那混合了阳光、泥土与纯粹糖分的香气里,果真裹着一丝山溪底金砂般的清冽矿物气。
“掺了地气石髓的精…小胖子舌头倒是灵!”他抬眼睨了下跃跃欲试的李小胖,“半熟的瓜馋虫可啃不得!”
小胖子捂着嘴咕哝:“金石…啃一口能长劲不?”眼珠子在胖脸上滴溜溜转。
翌日微雨。细密雨丝浸润了土地,瓜皮上的蜜浆被洗淡了些,但院里的变化从土里悄悄钻出来了。
沾了蜜浆的泥地格外暄腾。原本略显板结的黄土地面,变得如同揉过千遍的面团,手指捏一小撮,松软细密,竟带着点油润的暖意。
孔十六一大早就蹲在瓜旁边,托着阵盘念念有词:“怪事…土里木灵脉像被点着了的灯芯子!光亮快赶上南坡那口活泉眼了!”
雨歇日出,那片浸过瓜蜜的泥地上拱出密密麻麻的嫩芽尖。
芽尖顶着晶莹水珠,青绿的嫩叶舒张开来,阳光下,细看那伸展的叶脉深处,隐隐游走着细若游丝的灿金色亮线,仿佛阳光跌进去碎了,又聚拢了。
李焱从旁经过,裤脚无意带过一片新叶。
“嘶啦!”
那看似脆嫩的叶片边缘坚韧得如同刮刀,愣是把棉布勾抽了丝!“诶唷!”他心疼地拎起裤腿,“这新草牙子恁个硬实?”
话没落音,墙角几根搭在矮栅栏上的细瓜藤须突然一抖!“嗖嗖嗖——”几根绿油油的藤丝弹甩开来,像长了眼似的缠上他脚踝手腕!那力道沉实得很,如同几股老藤绳捆上了!
“嗐!藤精缠腿啦?”李焱试着挣了挣,藤条却像浸饱了水的麻绳,越勒越紧,深陷皮肉却又不至于割破。他不敢太使劲,怕扯坏院里的东西。
福伯大步上前,黄铜锄头“噔”地轻顿在藤根旁的地面上。
枯糙的手没硬扯,而是顺着藤条盘绕的脉络轻轻捋了捋,指腹发力一捏、一推。“嗒!”那几根藤便失了力道,软塌塌地滑落下去。“吃足了地脉精气,”老人拍拍手上土渣子,“藤筋长了韧劲罢了。走路瞧着点道儿!”
藤条松开,李焱低头看去,脚踝腕子上一圈深深的压痕,红艳艳火辣辣的疼,却连油皮都没破。他摸着红肿处龇牙:“好家伙!这藤须子怕不是吸了程老哥的铁臂膏油?劲道忒足!”
孔十六凑近藤根处仔细察看。阵盘上微弱闪烁的光点,在藤根位置骤然亮了几分。只见藤皮破裂处,渗出些淡金色的粘稠汁液,被日光晒着,渗出星星点点的晶芒。
“乖乖,”他凑近细看,“是鼎里沾的‘星味儿’,渗进土里,被这老藤喝透喽!”
这点星浆滋养的倔强劲头,仿佛无声号令,勾得小院里其他生命也争相舒展。
福伯的药圃最先显出蓬勃。
墙根阴凉地那株上了年份的碗口灵芝,平日稳重的褐色伞盖,此刻竟微微膨胀厚实了些,菌褶深处渗出点点极细微的金露,滴在苔藓上便洇出指甲盖大的油亮晕圈。
墙角陶盆里那株雪白玉参变化更奇。原本清润的参体上,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几缕淡淡的金线,远看像白绢上勾了金粉的画线。
参须也仿佛比昨日舒展,根尖带着力道的柔韧,“咔嚓”一声,无声无息地顶开了陶盆边沿一道细微的旧裂纹!顶上那枚朱红籽粒,红得格外透亮,如同一粒燃透的小火炭。
“这参…喝了壮骨汤了?”李焱看着那撑开的裂缝打趣。凌青宇指尖一弹,一片薄薄的绿叶旋飞而过,“嗤”地一声削下小半截新冒头的根须。
断口处涌出的不是寻常汁液,竟是粘稠、带着珍珠光泽的金液!滴在石板地上,“啪嗒”一声晕开,竟形成一层半凝固、柔韧的胶质薄膜!空气里弥漫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异香,像揉碎了新鲜灵芝,又掺了点被晒得滚烫的溪边金石粉末。
“不是精怪作祟,”凌青宇捡起地上那点薄膜捏了捏,温润微弹,“是草木得了股子精粹的地力,有点撑得慌了,自然要往外散散。”
瓜裂处微渗的甜浆,成了天地间一缕无声道韵的注脚。
雨过天晴正当时。
墙根瓜秧下传来细微却密集的“噼啪”碎响。
几条饱吸了蜜浆的主藤上,墨绿的韧皮微微鼓胀、裂开些微细纹,新抽的藤芯显露出更加澄碧、近乎通透的玉质色泽。藤梢探出,沾着微湿的泥点和几乎不可见的星尘细末,奋力向上攀爬——
蹭着矮墙…够到桃树枝丫…挂上檐角半片晒干的苞米…终于触到了悬在院子上方低垂的、饱含水汽的薄云!
那一小片与薄云相接的藤尖,竟泛出温润如玉的宝光!云气中氤氲的水雾被那宝光吸引,缭绕聚集其上,竟无声地滋养出一层厚实的、青翠欲滴的鲜嫩苔藓!青苔攀附着藤梢,层层延展,叶脉间透着暖光,如同巨匠勾勒的第一笔天阶。
福伯站在微润的泥土上仰望藤梢,苍老浑浊的眼底映入了那片异样的青翠。他猛地提起脚边的玄黄锄,不紧不慢地,但坚定地将锄尖深扎进主藤旁被甜浆浸透的泥土深处。
锄柄末端嵌着的地脉石温润光微亮。
无声无息间,一股醇厚坚韧的土黄流光顺着青藤脉络,如同最温驯的地气长河,向上奔流,涌入那片被水雾滋养的新生青苔之中!
滋…嗡…
苔藓得此滋养,如同受尽了春雨的枯草,骤然舒展开千百倍!一息之间,便从藤梢那点零星青绿,顺着藤身蔓延铺展,凝结成一道三尺余宽、温润凝实、焕发着勃勃生机的苔痕小径,仿佛一条被造物主随手抛下的碧玉带,从云端垂落小院!虽简陋,却涌动着最原始旺盛的草木真意。
那一刻,未被小径汲取尽的点点微末星尘,如同萤火般飘洒,悄然落回小院,无声融入土地。
这场微不足道的“星尘雨”,为小院万物添了最后一分沉稳的灵韵。
雨尘落于异变的瓜藤叶脉,那些暗藏的金丝线仿佛被拂去了灰尘,更显温润,叶面也透出玉器的光感。
落于雪玉参上的点点微尘,融于那几缕金线纹理,使其沉降内敛,悄然化入参体精元。盘踞根部的劲力也收束了,悄然缩回重新弥合的盆边。
楚红绫倚廊而立,几粒纤尘落于腰间霜寂剑柄。剑鞘微微一震,似有若无的清音流淌,剑锷那朵恒静的紫阳花苞,外裹的灰霜似乎轻了分毫,一丝极难察觉的温意悄然渗出。
李焱伸展臂膀,筋骨发出炒豆般的轻响。
李小胖摊开手掌接尘,星星点点融入皮肤,凉丝丝的痒。
福伯伸出粗糙的手,轻轻抚过主藤上一片沾了湿气的宽厚叶片。叶脉在掌心温润,微微搏动。雨水和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在院里院外。
“瓜成实了…”老头低沉的喉音含混在风里,像在自语。他捻起一片被风吹落的厚实绿叶,叶面油亮,纹路清晰地印着掌心的纹路。沟壑纵横的老脸上,紧抿的嘴角悄然挂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。
夕照如金纱,暖融融地铺在竹篱土墙上。那只裂口的南瓜静静躺着,蜜痕干透的地方凝成几小块淡金色的斑痕,嵌在瓜皮里,随着南瓜肉瓯的呼吸若隐若现。
李焱裤腿上被藤须勒出的红印早己消散,只留下一圈皮肤本来的颜色。孔十六的阵盘安稳地放在窗台一角,那标记田亩的纹路上,新添了一抹淡淡如朝霞初染的金橘色光晕,旁添小字:沃。
李小胖撅着屁股在泥地里扒拉,捏住一只刚破土的蚯蚓,对着西沉的红日怪叫:“福伯!这蚯蚓吃了星尘泥,逮来蒸了能补力气不?”
瓜架上藤影稀疏处,虚空中传来懒洋洋的声音,裹在晚风里:“啃你的土萝卜疙瘩去…泥点入肚结成石头蛋,可没人替你揉一宿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