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毒得像熔金的烙铁,晒得篱笆根蜷曲的野草打蔫。
凌青宇指尖漫不经心叩着石墩上的神农鼎,鼎身古朴的草木星辰纹漾开一圈涟漪般的青芒。
苍清泠如深涧流泉的声音自鼎内传出,穿透午后的燥热:“东殿的七星玉兰开了三茬,树荫底下摆着新酿的藤花蜜,进不进来避暑?”
檐下搓草绳的福伯抬起了头,枯槁的手指搭上黄铜锄柄,锄尖的地脉石幽光微闪。
李焱顶着鸡窝似的乱发从灶房探出头,鼻尖还沾着灶灰;
孔十六抱着坤舆阵盘蹲在菜垄旁测算灵植间距;
李小胖撅着屁股在泥地里掏蚯蚓,油亮的鼻涕蹭了满袖子。
楚红绫静立梨树阴影下,霜寂剑悬在腰侧,剑柄尾端凝着一粒晨露似的冰珠。
一道碧绿如初春新叶的光瀑自鼎口倾泻,漫过晒谷场滚烫的青石板。地面突然传来细微的颤动,仿佛沉睡的巨兽在翻身。
紧接着,“咔嚓”、“滋啦”的声响密集迸发!数不清的翡翠藤蔓破开板结的泥地,宛如碧玉雕琢的活蛇,虬劲地向上蜿蜒疯长!
藤身纠缠盘绕,叶脉间奔涌着蜂蜜般的暖色流光,千百个半透明的青玉花苞在叶腋处鼓胀。
哗啦啦——
藤蔓交织攀升,光影流动间竟凝成一座十丈宽的碧玉长桥!桥面覆满毛茸茸的苔毯,细看竟由亿万蜷缩的嫩绿叶芽精心编织,每一粒叶芽都在有节奏地轻轻搏动。
桥柱是活生生的藤龙,粗壮的藤条上黏附的星砂碎屑,随着微风明灭闪烁,如同摘下的星辰点缀其上。
李焱壮着胆子,厚底皮靴试探着踏上苔毯——“噗滋!”他落脚处苔藓猛地拱起一丛鹅黄的小花,颤巍巍地在脚边绽开!
“花精作怪?!”他吓得缩脚。孔十六紧跟一步,刚踩实,几株挂着蓝铃铛的含羞草藤“窣窣”缠上他的布鞋系带,叮当作响又迅速羞怯地蜷缩。
楚红绫的云纹绣鞋落在苔面时,一圈薄薄的白霜无声蔓延,旋即被周围更蓬勃蹿出的嫩绿草芽温柔顶破吞噬。
轮到福伯踏上藤桥,更为奇异:脚下的苔藓自动沉降,竟托出一条覆盖着深棕色肥沃土壤的小径,坚实温厚地延伸向光芒深处。他手中黄铜锄的地脉石,此刻低低嗡鸣,仿佛与这古鼎本源产生了遥远的共鸣。
苍半透明的身影静静悬在藤桥尽头光晕里,赤足踏着苔痕斑驳的青石阶,玄藤纹宽袖被无形的气流拂动。
“建木为骨,青玉为脉,星河作帘,”他清冷的声音依旧如碎冰相击,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刻薄,“里头一日,顶外头十日光阴。心烦了,进来喘口气。”
藤桥尽头的光幕如同水帘散开,将景象完全展露的刹那,连呼吸都为之停滞。
巨大的难以想象!
数十人合抱的洪荒巨木是擎天的柱石,虬龙般盘曲的根系如同最雄浑的基座,托举起一座巍峨宫殿。
整座宫殿竟是活物!粗壮如宫殿梁柱的藤蔓在更高处肆意伸展,交织出层层飞檐回廊;
巨大的、近乎透明的绿叶如琉璃瓦般铺满殿顶;自穹顶缝隙垂落的露珠凝结成冰晶风铃,被无形的天风拂过,发出空灵的叮咚脆响。
温厚浓郁的木香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,深吸一口,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浸泡在生机勃勃的春水里,浊气尽涤。
绕过盘绕如灵蛇的星砂藤廊柱,水声由低吟变为轰鸣。
宫殿东翼豁然开朗,一挂清泉从藤蔓穹顶的缝隙温柔渗出,聚少成多,汇入一方十丈见方的环形玉池。
池水非比寻常,澄澈透明如同凝固的上等翡翠髓液,水面漂浮着一颗颗圆润如珠的琥珀色木心髓。
池底铺满了五彩斑斓的晶砂,细看之下,每一粒晶砂都闪耀着浓郁的绿意,竟是凝固了木灵精华!
苍广袖轻拂,池面无声浮起一方青玉托盘,其上十数枚莲花状的碧玉杯盏盛满了同样的玉髓。
“青木玉髓浆,”他的声音平稳无波,“饮半盏伐毛洗髓,浸半日通络淬骨。”
李小胖早就按捺不住,扑到池边掬起一捧就喝,清冽甘甜瞬间滑入喉咙,一股暖洋洋的气流顿时从胃里扩散开,“唔……!像是大冬天喝了热腾腾的蘑菇汤,骨头缝里都暖和了!”
孔十六小心翼翼呷了一口,双眼放光:“灵气!精纯得像首接吸灵脉!”
福伯蹲在池边,枯槁的手指捻起的池畔苔藓,指尖沾上水汽的瞬间,那些深刻的沟壑竟奇异地舒展了几分,他喉间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:“活命水……这就是活的生机水啊!”
楚红绫并未随众人走向暖玉池,而是独自沿回廊行至宫殿后方高台。眼前豁然是另一方天地。
千顷墨玉般深邃的幽潭倒映着低垂的星河,亿万星辰碎成的光尘在潭水上方形成流动的星纱。
潭心位置,静静漂浮着十二朵巨大的冰晶雪莲,莲心位置盛放着深蓝近乎漆黑的凝稠髓液,散发出极致的寒气,却在靠近星纱时被无形中和。
此地万籁俱寂,唯有精纯至极的水木灵气交汇流转。她解下霜寂剑,轻置于最中央的主莲旁。剑身方一触及莲瓣,便发出低微悠长的清鸣。
无形的星纱受到牵引,温柔地缠绕向剑身,剑锷上那层日积月累的灰败寒霜,竟如烟尘遇风般丝丝缕缕消散。
苍的虚影无声地出现在潭畔一块青苔石上,掌心托着一枚由至纯青玉髓凝结而成的冰珠,内里封存着一缕跳动的湛蓝星火。“玉髓养剑魄,如琢如磨。时辰不到,火候太急反倒伤了根本。”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了她耳中。
众人齐聚于正殿中央的巨大天井。古藤虬结,亭亭如盖,垂下万千丝绦般的金色气根,编织成天然的帘幕。
帘幕之下,青玉髓池蒸腾着温润白雾。李焱己在池中盘膝坐下,双目紧闭,丝丝缕缕的灰黑色杂质随着他的吐纳从毛孔渗出,又被活水般的玉髓涤荡干净,原本有些虚浮的肌肤呈现出内敛的古铜色。
孔十六将阵盘铺展在池畔厚软的苔毯上,盘面自行勾勒着星辰运行的轨迹,他口中念念有词,眼神痴迷。
李小胖早己西仰八叉地躺在苔毯上睡着了,肚皮随着呼吸起伏,而一株散发着柔和金光的奇异麦穗,正顽皮地从他敞开的衣襟处探头探脑,悄然生长。
凌青宇斜倚在一根的巨大树根旁,后背紧贴着巨木温热的脉动。
磅礴而柔和的木灵之气,如潺潺春溪,透过树根肌肤般的纹理,平稳地汇入他的经脉。腰间悬挂的生生珏玉坠,散发出温润如春阳的辉光,与整个巨木宫殿,与这尊沉默的神农鼎,产生了奇异的共鸣。
鼎身上那些沉寂的洪荒草木星辰纹,此刻仿佛也在回应,流淌着宁静深邃的生命光泽。
不知过了多久,福伯抬起那只紧握了半日的手,缓缓摊开掌心。
几粒在偏殿灵圃无意沾染的星砂,此刻竟在他枯掌中合为一体,变成了一颗温润碧绿、仿佛蕴含着无穷生机的树种!树种的脉络微微搏动,如同胎儿心跳。
老农沟壑纵横的脸上,两行浊泪无声滚落,砸在厚软的苔毯上:“鼎里几个时辰……抵得过老汉……土里刨食几载悟的道啊……”
该离去了。藤桥入口光影扭曲,众人被柔和的推力送回现实。
尘土尚未落定,角落南瓜藤上,一只磨盘大的金瓜“咔嚓”裂开瓜蒂!
沉重的金瓜砸落在地,瓜皮上天然烙印着活灵活现的鼎身草木星辰纹!
李小胖迷迷糊糊揉着眼睛,猛地发现袖口衣缝里钻出一截嫩生生的碧绿芽尖,芽尖最顶端顶着一粒芝麻大的星砂碎屑,在午后微熏的风里,像只小萤火虫,亮晶晶地摇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