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.
我顺势接道:“这马车不仅安静,还很宽敞,后座能躺下两个人都不挤。”
……
转念一想,莫非我的马车也将成为他与那女子私会之处?
我斜睨他一眼,语气不善:“问此何用?”
他抬手,修长的手指轻捻耳垂:“无甚。”
这小子,尽做些故弄玄虚之事。
顾沉要温习功课,是以夜晚时分我入他房中为他上药按摩。
进屋时,顾沉卧于床榻之上,似在小憩,科举在即,他足又受伤,我心中不免忧虑。
我轻手轻脚地入他房,坐于床沿,挽起他的裤腿。
他的足踝处,红肿泛紫,想来定是疼痛难忍。
下个台阶而已,何以摔至如此地步……
我将药涂抹于他足踝,依大夫所教之法轻轻按压。
床上之人眼睑微动,黑眸流转,低语道:“苏柔。”
“嗯?”
我专注地按摩他的足踝,未曾给他一个眼神:“安寝吧。”
按压片刻,床上之人果然入眠,我为他掖好被褥,细细打量起他的居所。
漆黑的帘幕后有一处宽敞的榻窗,我不禁想起,他与那女子定会在此处私相授受。
比如,那女子望着窗外,语气哀怜:“莫要如此。”
而一旁朴素的漆黑书案下方,空间之大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之人。
我蹙眉顿悟,见多此等物事,我的心性都变得不洁了。
顾沉的书案甚是整洁,我眼尖注意到最上方一本漆黑如墨的册子。
我不自觉抚上那本册子,这似是顾沉的日记。
乌黑的封皮,宛如顾沉此人的气质一般,分外冷漠。
“苏柔,莫要翻看。”
他何时醒来的,我有些意外地收回了手:
“我并未翻看。”
顾沉撑起身子,神情疲倦,哑声道:“苏柔,我想吃你煮的面了。”
父亲葬礼那日,我随顾沉回府,十三岁的孩童一言不发,躲在房中,将门反锁,如何唤他都不应。
那夜,我为他煮了碗面放在他房门口。
三更时分,我出来饮水,在廊下瞥见顾沉蜷坐地上,狼吞虎咽地吃着面。
我佯装未察,下楼取了杯热茶,在厅中踱步良久才返回房中。
7.
翌日清晨,我下楼时,耳闻厨房中碗筷叮当,少年系着围裙,从门框探出头来,礼貌地唤我:“姐姐早安。”
想起往事,我不禁莞尔一笑:“好,我去为你备面。”
厨房恰好还有一把面,锅中,水汽沸腾。
我望着随沸水翻腾的面条,不禁思索,在既定的命数里,我们岂非如这锅中面条一般,皆是命运这条激流中无依的浮萍。
我陷入沉思,一双有力的臂膀就在此时揽住我的腰身。
我有些怔然,正欲推开,却听身后之人说:“我思念父亲了。”
他如此一说,我便无法拒绝于他。
顾沉俯首靠近,呼吸的热气喷在我耳畔,轻声道:“苏柔,莫要紧张。”
我并未紧张,只是觉得有些不自在。
半晌,他叹息一声,低语道:“姐姐,我们本该是最亲密之人。”
顾沉心跳如鼓,敲在我的后背,我有些恍惚。
……
再次为顾沉上药时,我专注地看着他的足踝。
着实奇怪,明明日日敷药,如何一点都未见消肿。
反倒是,似乎愈发严重了?
我抬头,注意到顾沉炽热的目光,愣了愣。
他轻轻咳了一声,移开了视线。
我揉了揉他的头发,问道:“你啥时候能好?”
顾沉语气平淡:“好了就要去住校吗?”
我拍了拍他的脑袋,“才不是,是姐姐担心你。”
听我这么说,他的眼神似乎闪了闪,但很快又恢复如常:
“嗯。”
那日之后,顾沉的足伤很快痊愈。
又一次去学堂接他时,门口一位颇为俊朗的公子主动与我攀谈。
他名唤陆铭,是回来看望夫子的上届秀才。
陆铭着一袭玄色长衫,气度不凡,他言语温和,未让我感到不适。
故而他言说要结个脂粉之交时,我并未拒绝。
正欲取出手帕,顾沉突然行至我身旁,整个人倚靠在我身上,手也轻揽我的腰间。
我愣了愣,问他何故如此。
顾沉言说腿疼,有些乏力。
可他的腿伤不是已然痊愈了吗?
这般情形,再与人结交似有些不妥。
我歉然向陆铭告罪,扶着顾沉上了马车。
方一上车,顾沉看着我,眉眼含笑,语气阴沉:“苏柔,你想为我找个姐夫么?”
8.
想到不过一月,顾沉便至成年之龄,将与那佳人邂逅,我心中不禁泛起异样。
我压下心里的不舒服,轻声说:“嗯,给你找个姐夫吧,我也不小了。”
话刚说完,车厢里安静了下来。顾沉眼神阴沉,一言不发。
回家后,他一句话没说,直接上楼回了房间。看着他的背影,我叹了口气。
出门去找柳晴,见面时,她打趣道:“叫你好几次都不出来,今天居然主动约我。”
我心虚地喝了口酒:“顾沉腿伤了,前段时间忙着照顾他。”
“行吧。”
柳晴吃着糕点,突然问我:“苏柔,你觉不觉得你弟太依赖你了?”
顾沉——太依赖我了吗?
年方十三,我开始照料他。最桀骜时他不入学,我可不纵容他。
他敢不入学,我便敢不归家,任他挨饿。
他逃一日学,我便一周不归。
后来他学乖了,不再逃学,每日归家第一件事便是巴巴寻我踪迹。
若说依恋,恐怕那才是顾沉最依恋我之时。
顾沉及冠那年,赠我一串璎珞,还附一张贺卡。
末尾写着【我在意你】。
我当时欣喜若狂,弟弟终是长大了,我欢欣地告诉他:“姐姐亦在意你。”
可自那以后,他便开始桀骜,再不唤我姐姐。
我干巴巴地向柳晴解释:“十三岁时他目睹父亲去世,或许心性脆弱,故而依恋于我。”
柳晴挑眉,为我斟了杯酒:“你上回说什么路人闲人之类,莫非令弟就是那位公子?”
我怔了怔,问她何以有此一问。
柳晴托腮道:“父亲早逝,再加上他这般俊朗,若非那位公子便奇怪了。”
我饮了口酒,柳晴猜中了,可她定想不到,顾沉是何等天资聪颖的公子。
“可你为何说我等是路人闲人?你是那公子的姐姐,我是那公子姐姐的闺中密友,我二人怎也是要紧之人吧。”
柳晴戏言似的开口,闻言我却怔在原地。
是啊,我与顾沉乃是姐弟。
胸中郁结,我连忙又饮了杯酒。
柳晴食着花生,语气关切:“苏柔,你当慢些。”
不知顾沉何时至此。
究竟为何,为何顾沉总能寻到我,接我归家。
9.
我醉卧榻上,问顾沉道:“你可喜欢那车驾?”
顾沉冰凉的手抚上我的面颊,我听见一声“喜欢”。
“只要是你所赠,我皆喜欢。”
我怀中似拥着一块寒冰,我被抱得越发紧密,几乎喘不过气,说不出话。
恍惚间,这寒冰渐渐化作顾沉那张清冷的面容,他堵住我的唇,眼神炽热:
“顾沉,我是你姐。”
我越发喘不过气,厅内呼吸沉重,此起彼伏。
我未听见下文,只闻一声低沉笑语。
“那又如何。”
醒转时,我敲了敲额头。
一沾酒便昏沉,何时才能改此陋习?
我方出门便撞见顾沉。
他系着围裙,声音如常:“准备用膳吧。”
我凝视他的唇,问道:“你身子不适?”
他闻言目光微动,唇角微扬,语意幽深:“嗯,身子确实不适。”
言语间,他颈间那抹红痕若隐若现,分外惹眼。
我坐上餐桌开始用膳,眼尖地注意到桌上放着一盆我从未见过的花。
“这是何花?”
顾沉捧着碗,动作优雅,闻言瞥了一眼,不疾不徐道:“金鱼草,随手买的。”
你莫说,还颇为好看。
我顺口问他这花有何寓意。
他夹着菜,神色淡然:“情之所至。”
记得如此清楚?
我心中有种怪异之感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餐桌上寂静无声,让我颇感不安。
“你不恼了?”
昨日我说寻姐夫,他气成那般。
“嗯。”
不恼便好,用罢膳食,顾沉去洗碗。
我取了话本看了起来,柳晴便遣人送信来,约我午后出去,言有事与我相商。
我很快应允下来。
午后出门时,顾沉立于厅中,目光幽深。
我下意识向他解释道:“与友人出去。”
见他仍不言语,我缓缓补了句:“女子。”
顾沉这才神色稍霁,淡然道:“等你归来。”
可恶,为何弟弟反倒压制于我?
我怎反被顾沉这小子压制……
当真无用。
见到柳晴时,我告知了她此事,自嘲无能。
柳晴托腮,笑着道:“可他生得如此俊朗!被压制又有何妨。”
似乎,有些道理?
“对了,你言有事,何事?”
10.
她轻抿一口茶水,徐徐道:“陪了你这许久,我也该回去了。”
柳晴是我在京城结识的闺中密友,得知我在乡下逗留多时,便特意来探望,顺道游玩一番。
“苏柔,你当真不回去了?”
我默然不语,心中暗忖距离顾沉生辰还有多久?
恰似,就在下旬。
“你帮我寻个下旬的船票吧,我……到时再做定夺。”
“好。”
与柳晴道别后,我伫立街头,把玩着颈间的玉佩。
实则我并不想与柳晴同返京城,因在京中我难觅归属。
而在此地,我却寻得了安身之所。
顾沉与我血脉相连,数年羁绊,与他相处时,我总觉心安。
然而不日后,他将与那佳人相遇,而我,沦为局外之人。
无论如何,我都不愿目睹那般光景。
回家后,我对顾沉说:
“你要是日后有了心上人,记得告诉我。”
我会自己离开的。
顾沉正靠在躺椅上。
听了这话,他眯着眼看我,笑了笑:“嗯,我会告诉你的。”
很快就到了顾沉生日那天,是周五,我在定好的酒楼里等他。
等了很久,仍不见他的身影。
正欲出门去寻时,却看见他与一名女子在一起,
那一刻,我如坠冰窟。
我看着满室的贺联与装饰,又看了看特意换上的新裳,涩然一笑。
日暮时分,小二上前问我:“这位小姐,可要添些茶水?”
我迟疑片刻,起身:“不必了。”
空中飘着细雨,我唤来一辆马车。
去码头的途中一路通畅,我心绪纷乱。
其实我也不知为何明明早已知晓顾沉会与那佳人邂逅,为何还会如此伤怀。
眼看即将抵达码头,
却从后方突然冲来一匹黑马,速度越来越快,在大雨中嘶鸣,不顾一切地冲向路边的栅栏。
前路被阻,车夫吓了一跳,急忙勒马。
我看向窗外,雨势渐大,马上下来的人步履蹒跚。
一身黑色长衫皱皱巴巴,满是黏腻的糕点痕迹。
那人踉跄着朝我走来。
11.
马车帘被掀开,顾沉取下斗笠,面上血迹斑斑,他神色异常,目光灼灼,似乎濒临崩溃。
他手心沾血,抚上我的面颊,眼中满是执念:“苏柔,你欲往何处?”
我被他触碰的肌肤沾上血迹,一片。
又一次,我们的血液相融。
我找到柳晴,将方才发生之事告知于她:
“顾沉此刻受伤了,我恐怕……暂且不能启程了。”
柳晴叹了口气,沉默片刻道:“苏柔,你可曾觉得令弟行事有异?上回我们一同饮酒时,他抱着你归府我便觉蹊跷。”
上回,顾沉抱着我归府了?
柳晴还欲言其他,但船只即将启航,她说待她抵达后,会写信与我细说。
我赶忙送顾沉去医馆,待检查后,
大夫出来,面色凝重:“令弟身上的伤并无大碍,只是他的足踝,原本就有旧患,今日又淋雨受了寒……”
顾沉足踝上的伤是旧患?
我走进内室,顾沉手腕上缠着药布,他面色苍白,目光游离:
“姐姐,莫要离我而去,除你之外,我已再无亲人。”
我沉默,轻轻颔首,又问他与那女子是何缘故。
顾沉说今日本就因学堂之事耽搁了,在酒楼前又被一个捧着糕点的女子撞到,他本打算回府换身衣服再来的。
可顾沉不是应当对那佳人一见倾心吗。
我心绪纷乱,还有许多疑问,但对上他幽深的眼眸后,却哑口无言。
事实上,我不敢问。
气氛诡异地沉默着。
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薄如蝉翼,却永远不可逾越的界限,那是血脉亲缘。
12.
大夫检查后,见他身体无甚大碍,终允其离去,只嘱我近日当多加留意他的身体状况。
我唤来一顶轿子。
轿中,我心慌意乱,越靠近家,越觉得不对劲。
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,浑身发冷。
顾沉下轿后,替我掀开帘子。
他眼神深邃,轻声说:“姐姐,到家了。”
顾沉几乎是把我拉进家门的。
门一关上,顾沉就抱住我,在我耳边说:“苏柔,你跑不掉了。”
我愣住了,随即挣扎起来。
顾沉身上冷冰冰的,他突然吻了我。
恍惚间,我想起了那天喝醉的事……
原来,他早就对我有了坏心思。
我狠狠打了顾沉一巴掌,气得直喘:“顾沉,我是你姐姐!”
顾沉笑了,眼神疯狂又固执:“可是,我们不是亲姐弟啊。”
我惊呆了,喃喃道:“怎么可能……”
顾沉不解释,紧紧抱着我说:“苏柔,我已经成年了。”
他玩弄着我的头发,小声说:“本想成年那天就这么做,可总有人来捣乱……”
捣乱?
“那个撞我的女人,苏柔,你猜她现在在哪……”
我吓得发抖,还是说:“顾沉,别做傻事。”
他才刚成年,不能……
顾沉闷笑一声,开始啃我的脖子,疼得我直叫:
“苏柔,我只是爱你,不是坏人。”
“我要是伤她,我会坐牢的,我没那么傻。”
我被他咬得难受,推他:“别这样。”
原来,我与顾沉并非亲生兄妹,他是父亲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。
我被顾沉禁足了,其实也算不得禁足。
因为他知晓我不会报官。
毕竟,他是我名义上的弟弟,我又怎舍得呢?
我抗拒过顾沉的亲近,但当他拿着小刀抵在自己手腕上时,我终究还是会心软。
然后,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顾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。
我打他,他觉得是奖赏,耳根红得不行。
我骂他,他掀掀眼皮,他歪头,挑眉轻笑:“苏柔,继续骂。”
13.
那段时日,顾沉压力甚大,他揉着我的脑袋,语气沉闷:“姐姐,科举压力甚重,你莫要闹了。”
我:……
顾沉甚至不想去书院,只想守着我。
书案下,我语重心长道:“你不可不去书院,你若连秀才都考不中,我说出去都怕人笑话。”
顾沉听罢冷冷一笑,语气欠欠地补刀:“姐姐,专心点。”
我:“……”
待他考完科举,顾沉依旧不愿让我出门。
我十分不爽,皱眉道:“起码,让我给柳晴通个信吧。”
顾沉闻言目光在我身上流连,摇头道:“不行,除非……”
我:“……”
过了一段时日,我终于得以与柳晴通信。
我给她递了封信。
“你终于回信了,若非你弟给我报平安,我都以为你被人囚禁了。”
我沉默片刻,问起柳晴那日船只启航前她要告诉我的事。
“你可曾觉得你弟甚是奇怪,每回我们出来饮酒都能寻到你,更何况,那次你醉酒,他抱着你上车,从我那个角度来看……他似乎在亲你。
“再者说,你弟缘何会知晓你要去码头,还恰巧知道你在哪条路……
“还有……你弟要入住书院的前夜就伤了足踝,这一切也太蹊跷了吧。”
我安慰了句柳晴:“或许只是巧合,他近来倒也安分。”
放下信笺后,我熟练地取下脖颈上玉佩里的定位符,扯唇一笑。
凌晨,顾沉看着窗外,喃喃道:“苏柔,若你知晓我对你撒了一个谎,你可会原谅我?”
闻言,我看了眼他喉结上的小痣,垂眸道:“你猜。”
顾沉,我早就说过了,我们是一类人。
所以,莫要担忧,你我终将不离不弃。